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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新闻》 沉静率真的小说,将我们带回到一个喧嚣的年代,并接受一场洗礼。 《旧金山纪事报》 非常感人,《我的灵魂永不下跪》字字珠玑,描绘出来的是一幅时代特点鲜明、地域色彩浓艳的艺术壮锦。 《洛杉矶时报》 一部关于种族歧视与守望相助的获奖经典,弥足珍贵的一课。 《华盛顿邮报图书世界》 盖恩斯用浓墨重彩的笔触,描绘出美国南方蔗园小镇的风情,一部感人肺腑、升华心灵的杰作。 《卫报》 一掬美国南方黑人的辛酸泪,经盖恩斯娓娓道来,读之犹闻痛者的呻吟,如历灵魂的洗礼。 《泰晤士报》 这部小说以优雅的笔调、哀伤的情怀,打动了世人的心,作者没有置身事外,故作抚昔伤逝之思;而是直面书中人物,字字泣血,句句垂泪,如一曲凄婉的民谣,韵味绵长、悲切难掩。 《独立报》 第一章 无罪的犯人 我没去那儿,可我又在现场,是的,我没有参加审判。法庭宣读判决书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因为结果早在我预料之中。我身在法庭,这点跟旁听的众人一样,可我心不在焉,神思混沌,感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难以理解。我要么坐在姨姥和他的教母身后,要么与她们并排就座。她俩块头都不小,他的教母尤其占地方:5.4、5.5英尺[1]的中等个子,体重却直逼200磅[2]。他的教母和我姨姥坐的地方,跟他和法庭为他指定的辩护律师落座的犯人席隔着一排。他的教母杵在凳子上,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不喝水,不上厕所,只顾直勾勾地盯着律师身边剃光了头发的他。陪审团合议期间,他虽然被带离回避,他教母的目光还落在空荡荡的犯人席上。控、辩双方,还有我的姨姥都曾慷慨陈词,可他们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其实也不尽然,有一个字他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猪)。起诉人在法庭上游走,握紧的拳头要么捶自己的手心,要么擂他面前那张搁着一沓起诉书的桌子,要么砸陪审团座席前的隔架,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我姨姥全看在眼里。我的姨姥看到他被一帮人吆来喝去,活像一具牵线木偶,可他的教母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太多不堪入耳的言辞堵在她的心窝,她已经肝肠寸断,再也听不进一句多余的话。跟所有在座的人一样,她对教子黯淡的前景洞若观火。 一个白人在一宗抢劫案中丧生,两名抢劫犯当场毙命,另一名被捉拿归案。作为嫌疑人,他——杰弗逊难逃一死。他向法官陈述,说明他跟劫案无关。那天他去白兔休闲吧,半路碰到布洛瑟和贝厄,是他们主动邀他搭的顺风车。上车以后,他们还问他带钱没有,他回答说一个钢镚儿都没装。布洛瑟和贝厄于是打起了赊账的主意。他们说老格罗佩是老熟人了,肯定会赊给他们一品脱[3]酒的。磨面的旺季马上就要到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还酒钱了。 那天奥尔西·格罗佩的店里人寥寥可数,除了坐在柜台后面凳子上的老掌柜本人,不见一个顾客。掌柜的先打了招呼,问杰弗逊他的教母过得怎么样,杰弗逊回答说还不赖。老格罗佩点了点头,叮嘱杰弗逊:“代我问她好!”随后,他看了看布洛瑟和贝厄。杰弗逊看得出来,格罗佩一脸不信任,显然对他俩没好感。“小伙子,要点什么?”他问道。“来瓶白苹果,在那边,格罗佩先生!”贝厄说。格罗佩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酒,却没有直接放到柜台上。他察言观色,知道这两个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留了一手。“你们带钱了吗?”他问道。布洛瑟和贝厄将口袋里的钱都翻腾了出来,倾其所有搁到桌面上。老格罗佩瞟了一眼,说:“这点钱不够。”“将就点吧,格罗佩先生。”他俩哀求道,“你知道,碾磨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钱少不了你的。”“不行,人人手头都不宽裕,”他说,“现钱现酒。”格罗佩转过身,将酒瓶子放回到货架上。那个叫贝厄的男孩见状,绕过柜台直奔货架。“你,不要进来,”格罗佩喝止道,“出去!”贝厄醉眼迷离,带着一脸傻笑踉踉跄跄地直往里闯。“出去!”格罗佩吼道,“我没开玩笑!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出去!”贝厄依旧我行我素,根本不理他。格罗佩奔向钱柜,取出一支左轮手枪,当即对准他开了一枪。这时候,别处也传来一声枪响。一阵惊天动地的枪声响过,只有杰弗逊一个人还直挺挺地站着没挪地方,其他的人都躺下了。 杰弗逊想跑,可他迈不开步子。他惊呆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到底在哪儿,又是怎么来的,他都茫茫然一头雾水。搭人家顺风车那回事,他也忘得一干二净,没任何印象了。一整天做过的事,都让那几声枪响惊走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用扫帚扫过的空场。 杰弗逊听到一声呻吟,低沉、微弱,像是从酒架下面发出来的。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意识到格罗佩还没死,正在寻求他的帮助。杰弗逊蹒跚到柜台的尾端,发现贝厄陈尸当场,挡住了他的去路。贝厄和老店主都躺在柜台与货架之间狭窄的过道里,击碎的瓶子抛洒出来的酒混着汩汩流淌的鲜血,浸透了他们的身子,染红了地板。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瞪着摆满酒的货架下颓然倒地的老店主。危难当头,他不知道当走还是当留。老人不停地叫着:“孩子,孩子,孩子!”杰弗逊忽然害怕起来,老人还活着,说不定会指证他,作为当事人他难逃干系。他嗫嚅道:“不关我的事,格罗佩先生。这事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都是布洛瑟和贝厄干的。向你开枪的是布洛瑟,不是我,我是他们顺路捎过来的。在法庭上你可要照实说,格罗佩先生。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格罗佩先生?” 然而,杰弗逊的这一番表白都成了空,老人已经死了。 杰弗逊愣在遍地狼藉的店里,举止张皇,手足无措,根本没想到赶快逃离是非之地。他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不相信血淋淋的惨剧已经发生了。他的脑子再次陷入混沌,连自己的来踪去迹都理不清了。是跟布洛瑟、贝厄他们结伴而来,还是事后路过此地,撞上这惨不忍睹的场面,他都不清楚了。 杰弗逊的目光从一具尸体移向另一具尸体,他不知道该打电话求助,还是一走了之。他从来没有碰过电话机,可他见过别人打电话。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那点心智早已丧失殆尽,想不出一点儿办法。酒品货架就在他的身边,他突然想喝点什么。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他终于按捺不住,随手扯下一瓶酒,拧掉盖子,仰脖大饮了一气。威士忌像一团游走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胸膛、他的肚子,他的鼻腔也火辣辣地发烫。泪水涌入他的眼眶,他摇了摇头,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他多少清醒了一点儿,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也想过逃之夭夭。可一转身,他看到小小的酒起子下面就是钱匣子,老格罗佩的货款都装在里面。他知道见财起意不对,他的教母曾告诫过他:鼠窃狗盗之事,正派人一辈子不干。他不想偷,可他囊中空空。这么好的机会,他拿了又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人又不会站起来说话。 杰弗逊将货款一股脑儿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提着喝剩的半瓶威士忌穿过店堂。恰在此时,两个白人走了进来。 这就是发生在杰弗逊身上的故事。 事情到了起诉人那里,却完全变了味。起诉人说,杰弗逊伙同另外两个人蓄意抢劫老店主。为了掩盖罪证,还干出了杀人灭口的罪恶勾当。老店主和杰弗逊的两个同谋命丧黄泉之后,杰弗逊——事实证明跟野兽毫无二致——席卷了店里的钱财,还当着血流如注的尸体举杯庆祝。 辩护律师又称,杰弗逊本来清白无辜,起诉人的指控是故意抹黑。杰弗逊唯一的过失,就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没有丝毫证据能证明他和另外两个人有勾结。格罗佩先生只攻击布洛瑟与贝厄,就是杰弗逊无辜受累的最有力的证据。格罗佩先生向那俩男孩中的一个都开了两枪,却始终没有将枪口对准杰弗逊,这是为什么?因为杰弗逊只是个旁观者。杰弗逊喝了威士忌,但那只是为了壮胆,绝非庆祝什么。至于拿老店主的钱,那是因为他见钱眼开,犯了糊涂。 “法官大人,看看这个……这个……孩子!我差点失口说了个‘人’字,但我不能用这个字。看年龄他21岁了,我们这些文明人视这个年龄段的男性为成年人。但是,你们能说眼前的这个……这个……是男人吗?不,我不这样想。我宁愿叫他男孩,叫他傻瓜,不能明辨是非的傻瓜,对他人言听计从的傻瓜,不考虑周全乱上他人车的傻瓜。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犯小偷小摸的毛病都没有好下场,可傻瓜考虑不到这些。傻头傻脑地搭乘人家的车,呆愣愣地钻进人家的店铺,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连掉头逃跑都不晓得。” “法官大人,请看他一眼,瞅瞅他那副样子,掂量掂量他的轻重。你们能把眼前的这个东西叫作人吗?看他那副尊容,他那张扁得跟我的手掌一样的脸,仔细看一下他的眼睛,你能从他身上找到一点儿智慧的影子吗?他像个谋划抢劫、谋划任何一桩不法之事的人吗?做困兽之斗,这点非洲荒蛮之地的先祖遗传的本能,他确实干得出来。但是说到谋划,法官大人,他有那个城府吗?不,法官大人,他那副头盖骨里装不了阴谋。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件任人颐指气使的器物,一个只会扶犁问耕的庄稼汉,一个只知道往你的搬运包里塞棉桃的农夫,一个替你挖水沟、砍树、割麦子的粗人。你们看到的,无非就是这些。要说蓄意抢劫或者谋杀,一个连自己穿多长的衣服多大码鞋子都犯迷糊的人,哪有这个本事?!试试看,让他说出一年的12个月份;问问他圣诞节在全国独立日之前还是之后;随便列出几个尽人皆知的名字:济慈、拜伦、司各特,看他脑子里有没有丝毫印象;让他说说玫瑰长什么样;让他背诵一小段《人权宣言》或美国《宪法》中的文字,看他会不会!法官大人,这样的人也会谋划一宗抢劫案?哎,原谅我,我用‘人’字指称这个家伙,绝对没有侮辱你们的智商的意思,你们能原谅我措辞不当吧!” “法官大人,剥夺这条生命,受害者到底是谁?我祈求在座的12位陪审团成员转动一下你们高贵的头颅,请看一眼第二排。她就是杰弗逊曾经的全部——妈妈、奶奶、教母——他的一切。看看她,法官大人,仔细打量一下那个女人。从她身边夺走杰弗逊,等于要了她的命。想想这个,法官大人,好好考虑一下这个。” “法官大人,请慈悲为怀。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泯灭仁慈之心。对他的所有指控都是空穴来风,他没有犯下任何罪孽。” “他是清白无辜的,暂时假定他有罪——夺走他的生命,公平何在?将这样的人送上电刑椅,还不如捆上一头猪!” “感谢各位耐心地听完了我的陈述,为此我发自内心地感谢各位。我没什么可说的了,除了一句话,那就是:人活着,就要讲良知,任何人做事都要凭良心。” 法官宣布休庭。午饭过后,法庭宣布了审判结果:杰弗逊一级谋杀和抢劫罪成立。审判长一并敦促12位头戴白发套的陪审团成员,请他们早做决断。那一天是星期五,判决定在下周星期一。 星期一上午10点,爱玛小姐和我姨姥来到法庭,坐的依然是上回的位置,当地教堂的牧师摩西·安布罗思陪着她们。牧师和我姨姥坐在两头,爱玛小姐夹在中间。审判长是一位五短身材、红光满面、雪白的头发下面压着两道粗黑眉毛的老人,他问了一下杰弗逊在判决书下达之前,还有没有最后的话要说。据姨姥后来回忆,杰弗逊当时摇了摇头,只顾低头瞅着地板。法官告诉杰弗逊,对他的指控真实有效,法庭找不到任何减轻处罚的理由。 杰弗逊将以电椅刑处死,执行日期由州长决定。 [1] 1英尺大约0.3米,5.4英尺相当于1.65米,5.5英尺相当于1.68米。——译者注 [2] 磅,1磅大约0.45千克,200磅相当于90.7千克。——译者注 [3] 品脱是一个容量单位,主要在英国、美国及爱尔兰使用。一美制湿量品脱等于两美制杯,约0.5升。 第二章 爱玛小姐来访 那天下午给学生上完课回家,我发现姨姥和爱玛小姐都在家里,坐在餐桌旁边。爱玛小姐是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早知道她来,我回来这么急干吗!大家都知道,爱玛小姐无事不登门,上门没好事,我可不想跟她打照面。我背着塞满学生作业的书包悄悄溜进自己的卧室,坐在床沿上大气都不敢出。姨姥和爱玛小姐都没察觉到我进门,不过她们知道我这会儿该回家了,得想个法跟她们打个招呼,然后马上走人。爱玛小姐的脸色,少看一眼算一眼。 这是十月的下旬,我外衣里面套了一件羊毛衫,可还是有点儿冷。这阵子最好的去处,就数贝荣纳的彩虹酒吧了。学生的作业堆成了山,可在家里实在待不住,谁叫爱玛小姐待在那里不走呢!她们俩咕哝些什么,我一句听不清,我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在姨姥逮到我之前溜之大吉。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刚溜到房门口,姨姥的卧室里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连忙蹿到写字台的后面,扯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又忙不迭地掏出一摞学生的作业本,摆在面前装样子。姨姥伸头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像模像样地批阅起作业来了。她站在门口只是看着我,并没有走进来。 “你能不能跟爱玛小姐谈谈?”她说。 “我正要去呢!作业多,耽误了。” “她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我警惕起来。 “见了她就知道了。” “我有事得去贝荣纳一趟,”我可不想这么轻易就范,“学校有事。” “那也用不了一天时间。” “可商店下午5点钟就打烊了,”我拼命地找借口,“现在都快4点了。” “说几分钟的话,误不了事,”姨姥锲而不舍,“今天特殊。” 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应该有所耳闻。姨姥话不多说,因为她觉得没必要解释。 我们俩四目相对,对峙片刻我低下了头,目光移向那一摞作业。最上面放的是四年级学生的作业,书写很潦草。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张张都用打字机打出来,我一样没心思看。我这边打什么主意,都逃不过姨姥的法眼。 我一把推开学生的作业,跟着姨姥穿过她的卧室,钻进厨房里。爱玛小姐坐在餐桌的后面,瞪着空荡荡的院子出神。我跟她主动打了个招呼,她倒好,连我这个大活人进门都没发现。 “格兰特,坐下。”姨姥说。 “我还是站着吧,姨姥。” “让你坐下就坐下!”姨姥不依不饶。 没等我做出反应,她先挨着爱玛小姐坐了下来,把她们对面的位置留给了我。这样的安排真不赖,两双眼睛盯着,不怕我做手脚。 “您还好吧,爱玛小姐?”我问道。 “还过得去。”她说。 爱玛小姐没有转头,姨姥又盯住桌子不吭声。我心里有点儿发怵,不知道爱玛小姐想和我说什么。 爱玛小姐70来岁,我姨姥也是70来岁,弄不好她们俩还是同龄人。爱玛小姐花白的头发绾成了一个髻,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刚才经过姨姥卧室的时候,我看到爱玛小姐的棕色系带软帽和大衣都搁在床上。 爱玛小姐的大名是爱玛·格伦,不过这一带除密友、白人之外,大家只管叫她“爱玛小姐”。她已故的丈夫就叫她“爱玛小姐”,她对丈夫的称谓则是“奥斯卡先生”。称名不称姓,这就是我们农场的规矩。不过杰弗逊是个例外,他叫她“教母”,叫她的丈夫“教父”。 爱玛小姐望着窗外,始终没有回头。不过我清楚,她的心思不在外面的世界。院子里除了曼陀罗、螃蟹草,就是从厨房这头一直拖到百米开外的一匝匝藤条,这些都不值一看。爱玛小姐的眼里没有这些,她在回忆,她在思考,她在看自己的内心深处。 “他们叫他‘猪’。” 爱玛小姐的嘴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接着又不声不响了。姨姥瞅了我一眼,又埋头研究起她的桌面来。我耐心地等待着。 “我知道他只是受到了连累,可他们就是不顾事实,判了他死刑。” 爱玛小姐缓缓地扭过头来,定睛打量着我。这个漫长的周末,她的心灵没少受煎熬,那张油黑发亮的大脸盘憔悴不堪。她那张老脸,见证过太多的风雨沧桑。 “我不想让他当一头待宰的猪。”她说,“我希望他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昂首挺胸地走向电刑椅。” 我不知道她还要发什么宏论,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可是爱玛小姐要说的话,到这里已经全部说完了。她跟姨姥不声不响地望着我,仿佛爱玛小姐的良苦用心,不说出来我也该明白。我瞅瞅这个,望望那个,思路逐步明朗了起来。 “等等,”我叫道,“等等!” 她们俩端坐不动,一言不发。我挪了挪身子,试图站起来溜走。姨姥见状,连忙出言制止。 “这儿有我什么事?”我问道。 “先坐下!”她说。 我乖乖地坐了下来,不过心思并不在此。瞅准机会,拍屁股走人,这就是我当时的打算。 “没必要劳他的大驾。”爱玛小姐的目光移向了别处。 “劳什么驾?”我得问清楚。 “你不必操这个心。”她机械地重复道。说得轻巧,听口气不痛不痒,但我从她和姨姥的脸色上看得出来,她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们到底要我怎样?”我问道,“我能发挥多大作用?你21年都没教育好,我一两个月顶用吗?” “你是老师。” “没错,我是老师。”我说,“我不过是白人的喉舌,他们叫我教什么,我就教什么——读书、写字、算数字。至于如何教育黑人远离酒吧的事,他们没给我安排。” “注意措辞,先生。”姨姥发话了。 望着她俩雷打不动的身影,我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她们铁了心,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他不想管就算了。”爱玛小姐还是那种口气。 “自己人的事,他不能往外推。”姨姥说,“我们找一下亨利先生,跟他说说情况。” “找亨利·皮乔特?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为你探监提供方便。” “亨利·皮乔特跟那儿扯得上关系吗?” “他妹夫是警长,你不知道吗?” 我想听姨姥接着讲下去,可她偏偏没了下文,我试探着站了起来。 “你想去哪儿?”姨姥问道。 “去贝荣纳。”我回答道,“这里闷死了,我去透口气。” “先去亨利先生家,要不哪儿都别去。”她说,“我们俩跟你一起去。” 我走了几步又折回餐桌旁,躬着腰一字一顿地说:“姨姥、爱玛小姐,杰弗逊的死只是个时间问题,早死晚死一个样。21年了,我们为杰弗逊付出的心血不算少。现在他死到临头,我也无力回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这件事做反面教材,让别的孩子引以为戒,尽量不要步他的后尘,咱们大家就算对得起他了。” “你得去一趟亨利先生家,跟我们一起走。”我说了半天,在姨姥那里相当于啥都没说,“你要是不去,格兰特,今晚就不要进这个家门!” 不可理喻!我浑身一紧,梗着脖子打量着她们,直觉得青筋暴突、血脉贲张,一腔怨气直欲喷涌而出。当着姨姥的面,我不止一次说过我恨这个地方,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远走高飞。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我这个老师是滥竽充数的,我讨厌教书的行当。可我的控诉她根本不当回事,充耳不闻,无动于衷。现在大事当前,她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这就去取外套,马上就收拾好了。”她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说,“爱玛,我们走吧!” 第三章 深宅求人 我的灰色福特野马小轿车就停在门外。姨姥身穿黑色上衣,头戴黑色无檐帽,爱玛小姐穿上她带来的那件领口、衣袖处兔毛滚边的棕色上衣,戴上棕色系带软帽。她们俩跟着我走出小院。她们俩走到车门边便站住不动,等我拉开车门、侍候她们上车。让人家牵着鼻子上亨利·皮乔特家,我已经老大不乐意了,这不,还当了车夫。她们俩一上车,三人的后座就给挤得满满当当,关车门真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我围着车头绕了一大圈,拉开前门坐进了驾驶位。关门的时候我的动静可能大了点,刺激了姨姥的神经,现在我的后脖颈成了靶子,不知道被她如箭的目光射了多少回。爱玛忙着想她的心事,没顾得上瞪我。 汽车驶过本村教堂兼本人开班授徒的学校,各种事务石头一般压在我的心头。天冷了,取暖用的薪柴还没有着落。去年供应木柴的人是谁,今年又轮到谁送,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学生是附近20户人家的孩子,有些学校事务全仰仗家长解决。好在他们都能理解,把帮助学校看成是天经地义的分内事。想不起来不要紧,回头找个高年级的学生问问,他们记得比我牢。 亨利·皮乔特家的那座浅灰色老宅历史悠久,南北战争之前即已落成。我的车子在角门处一停下来,姨姥就坐不住了,主动要求前面领路。我告诉她少安毋躁,反正我是个无事人,就给她们当跑腿的了。我下车的时候,姨姥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脑后、额角处徘徊,等我推开主人家两扇大门折回来,她这才跟我对上了眼。车进大门,我再次停下来,反身关好了角门。这道门与内宅相去较远,亨利·皮乔特一家人从来不用,所以成了各种农用车辆的专用通道。年复一年的碾压,使得泥土路深沟高垒,满目狼藉。我的车颠得厉害,姨姥嘴里没发牢骚,眼睛不知道瞪了我多少回。我没有故意走沟跨坎让她们难受,也没想过拣平坦一点儿的地方行车,让她们舒服一点儿。两位老太太在后座上咬紧牙关忍着颠簸,谁都没吭一声。我一路狂飙驶近内宅的后门,将车子停在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橡树下,这才回过头看了姨姥一眼。 “我也要进去吗?” 她凶巴巴地打量着我,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看来老人家真生气了,她以为我刚才故意走不平坦的地方,有意出她们的洋相。 “您以前说过,永远不想看到我在那道后门里进出。” “格兰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话?” “他不去也行。”除了这一句,爱玛小姐今天就没说过别的话。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她的眼里未必有我。她嘴里是这么讲的,谁知道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他一定得去!”姨姥说,“亨利先生不会主动找他的。”看,我的事她一手包办。 “哦,对极了。”我说,“亨利先生不会找我的,我怎么老是不长记性。” 一阵拉风箱似的喘息伴着哼哧哼哧的呻吟,姨姥和爱玛小姐挤出了车门。我跟在她俩身后进了内院,踏上内宅后门的台阶。亨利先生家的女佣伊蕾兹·莱恩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我们刚上台阶,就听见咣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了。伊蕾兹看上去40岁出头,头上包一块头巾,身着白色制服、白色便鞋,外加一件蓝色格子布围裙,左颊上长着一块暗褐色的痣。她向姨姥和我点了点头,然后与爱玛小姐搭起话来。 “杰弗逊的事我听说了。”伊蕾兹说。 “亨利先生在家的话,我想跟他谈谈。”爱玛小姐说。 “他在书房里。路易斯先生来了,他们正在聊天呢。”伊蕾兹回答道。 “他要是不介意,我想跟他面谈。”爱玛小姐说。 伊蕾兹点了点头,撂下我们去了书房。我打量着厨房的陈设,这间屋子我再熟悉不过了。从我蹒跚学步的那一刻起,这里便是我童年的乐园。抱柴火,宰小鸡,将外面草地上捡到的鸡蛋拿进来,一小篮一小篮地捡拾撒落在院里的无花果、梨和胡桃。那时候爱玛小姐在这里帮厨,穿着打扮跟伊蕾兹一样,白衣白鞋蓝格子围裙,头上扎一块头巾。爱玛小姐是亨利先生家资格最老的用人,我还没来到世上,她已经在这里了。说我父母刚来到世上的时候她就在这儿干,也未可知。老皮乔特夫妇——也就是亨利父母的饭,她做过;亨利兄弟姊妹的饭,她做过;亨利子侄辈的饭,她也做过。记得那时候她管做饭这一摊子,我姨姥管熨烫洗涮,我也不闲着,跑前跑后地紧跟着她们俩。从小在这个农场里长大,我知道,这一方热土、这一处大宅,这里的一切都跟她们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临上大学前,姨姥将我摁倒在我们家餐桌边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说:“就放心走吧,一辈子别进那道后门。我跟爱玛活得好好的,不用你操心。”姨姥似有先见之明,自那次离家之后,我整整10年没跨过那道门。我回乡6年教书育人,亨利先生家的深宅大院都禁足了,何况登堂入室。 姨姥和爱玛小姐在到处乱瞅。她们离开后,这里的许多地方都变了,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那口大黑锅还扣在墙上,可柴灶这类古董级别的厨房物件跟她们一样退休了,换成了燃气炉具。原来的小冰柜也没了踪影,代之以更大更气派的乳白色冰箱。南北战争改变了一切。先前欣欣向荣的农场经此一劫,黑人参军的参军,散的散;树没人砍了,冰没人搬了;年轻人退出,老年人退休。人烟渐疏,朝气不再,这里的境况,多少透露出衰败的景象。 我没听到伊蕾兹敲书房的门或者向主人请示汇报,亨利·皮乔特的声音倒先传过来了:“伊蕾兹,找我有什么事?”稍过片刻,传来他中气充沛的询问声:“谁?”又是一阵沉寂,他接着追问道:“她来干什么?”瞬间沉寂之后,他说:“回去问问清楚,到底有什么事。” 亨利先生话音未落,伊蕾兹的身影便出现了。 “你就跟他讲,我想找他聊点事。”爱玛小姐说,“重要的事。” 伊蕾兹径直走进大厅,不过这会儿亨利·皮乔特已经离开了书房。亨利先生中等个头,胖瘦适中,身穿灰西装、白衬衣,戴一条灰白斜纹领带。他年逾六旬,长发如雪,手里端着一杯饮料。紧随其后的是路易斯·洛根,身形略比亨利·皮乔特先生高大壮实一点儿,年龄估计也小亨利先生一两岁。他穿一套深色条纹西装,手里也端着一杯饮料。路易斯先生出身名门,他的家族在与农场相距15英里的圣阿德里安娜小镇开有一家银行。 “亨利先生,路易斯先生。”爱玛小姐率先打了个招呼。姨姥在一旁点头哈腰,我站在门口冷眼旁观。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爱玛?”亨利·皮乔特问道。贵客临门,她们偏在这个时候凑热闹,亨利·皮乔特先生老大不痛快。 “我想求您帮个忙,亨利先生。”爱玛小姐说。 他啜吸了一口饮料,望着爱玛,不发一言。 “我想跟您谈谈杰弗逊的事。”爱玛小姐补充了一句。 “知道,听说了。”他的答复言简意赅。 “我想请您帮个忙。” “法院判决已下,我也是爱莫能助啊!”他说,“判刑前我就斡旋过了,现在实在张不开口。” “我知道,先生。”爱玛小姐说,“我不是求您给他免罪的,我有别的事。” 爱玛神形委顿,疲惫不堪。她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可谁也没给她搬凳子。姨姥一边搂着她的肩膀,一边温言软语地安慰着她。两个白人喝着饮料,气定神闲,优哉游哉。亨利·皮乔特喝完饮料,胳膊向前一伸,伊蕾兹马上领会了主人的意思,伸手接过了空杯。她回头看了看路易斯·洛根,他的杯子里除了两三粒细碎的冰块,饮料喝得一滴不剩了。伊蕾兹将两只空杯端到饮品柜前,一一加满。 “他们把我的孩子叫猪,亨利先生。”爱玛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我养的孩子不是猪,也不能像猪一样被人家拖到那张椅子上。我要他像个人一样走上去,亨利先生。” 亨利先生望着她,一声不吭,他这会儿关心的是他的饮料。 “我老了,亨利先生。”她接着说,“杰弗逊需要我,可我腿脚不灵便,没法大老远跑过去看他。另外,我的心脏也受不了。我想请您跟警长说个情,委托一个人替我照看他。” “这是你跟山姆两个人的事,对不对?”亨利·皮乔特从伊蕾兹递过来的托盘上端起饮料,不冷不热地说。 “我想请您传个话,亨利先生。”爱玛执著一念,知难而不退,“我想请老师探视我的孩子,给他讲好好做人、绝不能活成一头猪的道理。我要他在上那把椅子之前醒悟过来,亨利先生。” 亨利·皮乔特瞟了我一眼,又回头望着爱玛。 “我为这个家做过的事不少了,亨利先生。”她说,“我只求您一件事,到警长那儿帮我说几句话。我这一辈子,可都搭在这里了。” “这种事,我没法保证。”他喝了一口饮料。 “您就跟您妹夫说说吧。” “说什么?” “请监狱提供一点儿方便,允许老师看望我的孩子。” 他略一抬眼,目光越过爱玛小姐的头顶,打量着站在后门旁边的我。对于亨利·皮乔特来说,他之所以容忍我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还是冲着姨姥的面子。我姨姥,还有爱玛小姐,都为这家人搭上了一辈子。 “你打算怎样?”他转而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心里没底。”他一双眼睛威严地盯着我不放,我意识到自己有失礼仪,马上追加了两个字:先生。 “他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改变得了他吗?” “这个我没把握……先生。”我说。 “我要是说服了山姆,你愿意一试吗?” “爱玛小姐有这个要求。” “这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是,先生,这事跟我没一点儿关系。” 我和亨利·皮乔特之间的交流到此结束。看得出来,他不希望我在他身上瞄来瞄去。我急忙垂下脑袋,做出一副低眉顺目、俯首帖耳的样子。等我再次抬头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跟爱玛说话了。 “我要是你,我会打消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他说,“有摩西一个人来回跑一跑,足够了。” “摩西牧师会去的。”爱玛小姐说,“可是光他一个人跑没用,我得想别的办法,先生。” “这个嘛,我要是你,我会更加关注他的灵魂。”亨利先生说。 “是的,先生,我在乎他的灵魂。”爱玛辩白道,“我希望他的灵魂能得救。不过我还想让他拿出人的样子来,别在上电椅的时候瘫成一堆烂泥。” 路易斯·洛根站在亨利·皮乔特的身边,端着杯子却忘了喝饮料。在他看来,爱玛的话荒诞不经,匪夷所思。 亨利·皮乔特扭头看着我。爱玛小姐执意这么做,他认定是我推波助澜的结果。我避开他那犀利的目光,漫无目的地看向房间各处。 “尽干些不着调的蠢事,回家去吧!”他将矛头指向了爱玛,“你千辛万苦养大了他,仁至义尽了。他触犯了法律,以后的事就轮不到你管了。” “他坐牢了,亨利先生。”爱玛小姐说,“他的命都攥在他们手里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他们处死的是个真正的人。让老师见见他吧,亨利先生,这么多年来,这个家里的活我可没少干。” “你的功劳我清楚,他犯的事我也知道。”他说,“你也没忘吧?” “我什么都没忘,亨利先生。”她嗫嚅道,“他们给他定的罪,我也听说了。” “他犯了罪!”亨利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道,“看在可怜你的分上,我才替他说几句话。至于他的罪过,我毫不怀疑!” “您说怎样就怎样吧,亨利先生。” “依我说就是这样。”他说。 “我没鸣冤叫屈,亨利先生。”爱玛小姐说,“我知道他万难活命,我也不为这个白费口舌了。不能像人一样活,我希望他能像人一样死。亨利先生,我已经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在我口合眼闭之前,我想求一次人,办一件事。亨利先生,帮帮我吧!” 门后的我虽然站得很远,但我能看到姨姥使劲儿搂了一下爱玛小姐的肩膀,以抚慰她那颗破碎的心。 “话我能带到。”亨利先生终于松口了,“管不管用在人家,不在我。” “我为这家人吃苦受累了一辈子,这些情况您也告诉他。您让他问问自家夫人,看我为这家人做了什么。” “我都说过替你帮腔了嘛!”亨利先生打断了她。显而易见,他对这个喋喋不休的老妪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什么时候?”爱玛问道。 亨利·皮乔特早已端起了玻璃杯。对他来说,杰弗逊的事言尽于此,今天的接见结束了。爱玛小姐此言一出,他又从嘴边拿开了杯子,“你说什么?”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见着他,什么时候说。”他说,“你要是不介意,我这边还有一位客人。” 亨利·皮乔特喝了一口饮料,转身离去。 “亨利先生!”爱玛唤了一声,但他没有停步,“我明天早上再来,亨利先生。您要是不给我办,我会给您下跪的,亨利先生。” 她的话如空谷呐喊,杳无回音。亨利·皮乔特和路易斯·洛根没理她的话茬儿,早就进了书房。 爱玛小姐呆呆地瞅着大厅,好久才回过神来。我拉开后门,护送她和姨姥蹒跚而出。太阳落下去了,暮色四合,冷风乍起,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寒意。 第四章 小城贝荣纳 我载着姨姥和爱玛,驶过村间大道,在爱玛家门口停了下来。爱玛小姐下了车,但是姨姥还在车上。 “我要去一趟贝荣纳。”我对姨姥说。 她车门未关,人也没走。 “我这就回家做饭了。”她说。 “我要在城里吃。” 姨姥手扶车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这个世界上最令她伤心的事,莫过于听我说不想吃她做的饭。她做的饭,我在家也要吃,不在家赶回家也得吃。现在我翅膀硬了,多少年的老规矩说不遵守就不遵守了!她默默地瞅了我几眼,这才轻轻带上车门,跟在爱玛的身后进了她家的小院。 我掉转车头,沿着原路驶进了村庄。这个村子里没装一部电话,到贝荣纳13英里有如漫漫征程,沿途不见一座公用电话亭。 车子一出农庄,我在一条石子路上颠簸两英里,上了依圣查尔斯河而建的蜿蜒公路。公路两旁老木参天,民舍遍布,河两岸却是钓鱼台、船坞、夜总会、专供白人就餐的酒店。黑人夜总会也有一两家,条件自然跟白人专用的没法比。 我驱车奔驰在河滨大道上,满脑子都是学校里的事。听爱玛小姐和亨利·皮乔特先生一番话,我的心一时半会儿也收不回来。我得找个人聊聊,释放一下心头的郁闷之气,最好找薇薇安。 贝荣纳是个有6000人口的小城,其中白人3500名左右,黑人2500名左右,拉斐尔主教居住于此,法院、监狱也应有尽有。白人的天主教堂和电影院在城中心,黑人的礼拜场所和电影院在后街。贝荣纳还有工业:一家水泥厂,一家锯木厂,还有一家主营杀猪的屠宰场。贝荣纳的主街只有一条,贯城而过的圣查尔斯河两岸有五六个街区,百货商店、银行、二三个诊所,聚集此街,形成贝荣纳最繁华的商业路段。 主街靠河一侧的白人电影院是城区的标志。前行两三个街区,再拐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街,后面便是黑人聚居区。我驱车越过铁路线,眼前赫然出现了五色华灯辉映下的彩虹酒吧。酒吧门口停着好几辆汽车,老板乔·克莱本那辆崭新的白色凯迪拉克跑车鹤立鸡群,分外抢眼。我准备进去喝一杯,下车时看到一对男女走了出来。大堂内有十来个人,一半守候在吧台旁边,另一半坐在一张白布蒙面的圆桌周围。我跟克莱本打了个招呼,便径直穿过一道侧门,走进里间的咖啡屋打电话。咖啡屋内的圆桌上铺着红白方格印花桌布,柜台后面站着女主人西尔玛·克莱本。店主夫妇分工明确,男管酒吧,女主咖啡屋,夫唱妇随,琴瑟和谐。我让老板娘准备点吃的东西,有什么上什么。 “有熏鸡仔、焖牛排、清炖大虾。”她说。 咖啡屋内只有一位顾客,坐在柜台前面,正埋头享用他的清炖大虾。 “清炖大虾好不好吃?”我问西尔玛。 “我这里的东西,还真没有不好吃的。” “那就来份虾吧!”我说。 趁西尔玛为我上饭菜的间隙,我凑近洗手间一角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薇薇安迟迟不接电话,接通后语气还相当生硬。 “我电话打的不是时候,是吗?”我讪讪地问道。 “侍候孩子们吃晚饭呢!”她说,“你在哪儿?” “彩虹酒吧。” “你今晚怎么来了?” “我想见你,宝贝。我想跟你聊一会儿。” “有要紧事吗?” “没有,就是想跟你聊聊,宝贝。” “能来我这儿吗?我给你做三明治。” “不用麻烦了,我这边咖啡馆里吃好了。” “我问一下多拉,看她能不能帮我看孩子。”她说,“她要是过不来,你就得来我这儿了。拖儿带女的,我实在脱不开身。” “我明白。” 西尔玛把炖虾准备好了,还有莴苣沙拉、黄瓜、一大块谷物面包、一杯水,全搁在柜台上了。 “要不要再来点什么?”西尔玛问道。 “够了。” “这里吃还是去餐桌那边?” “就这儿好了。” “今天是星期一,你怎么进城来了?”她问道,“专门探望薇薇安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 “我就没猜错!”她笑着嘲谑道。 西尔玛满嘴金牙,纯金、镀金的牙套都有。她还喜欢涂脂抹粉,那味奇重无比,靠近了熏死人。他们两口子挣的那点钱,大概都花到面子上了:大金牙、脂粉、凯迪拉克跑车,真晃人眼睛。不过他们人倒不赖,我手头不宽裕的时候,赊账也能吃喝。 我边吃边跟西尔玛拉家常,享用完美食结账后,我向大堂的另一头走去。 “照旧?”克莱本问道。他知道我的习惯,不过每次还是要问一问。 我点了点头。 “这日子不对,你在这里晃荡什么?”他一边斟白兰地,一边问。 “就想喝一杯。”我说。 “这倒没问题。”他说。 他给一只加过冰的大玻璃杯里注满水,搁到酒杯的旁边。 “你心里装的什么事,我差不多能猜出来。”克莱本说。 汽车大灯明亮的光柱在酒吧外面闪来闪去,车轮刮擦贝壳路的声音清晰可闻,来人正是薇薇安。她一进大门,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她。薇薇安窈窕颀长,身高足有5.78英尺;墨绿色羊毛衫外加绿棕格子裙,搭配得当,清新可人。她肤色淡褐,颧骨高耸,褐中带绿的眼珠澄澈如水;她的鼻头、嘴唇略显肥厚,但丝毫不影响整个面部的和谐柔媚;她那一头油黑发亮的长发盘成一团,松松地扎在脑后。薇薇安·巴蒂斯塔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美如出水芙蓉。她目不斜视,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所过之处,男人们一个个点头哈腰,殷勤致意。一位有点儿见识的还举了一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叫了她一声“女士”。 “孩子的事你安排好了?”我说。 “多拉帮我看。” “老规矩吗?”克莱本问道。 薇薇安看看我的杯子朝克莱本点了点头,示意来一份同样的饮品。 “雪莉给你送过来。”克莱本说。 “但愿别累着她。”我说。 克莱本哼了一声,瞪了我一眼。 客人能熬,酒吧也打不了烊。寥寥几个熟客,一杯半盏淡酒,大家小酌浅尝,就是赖在那里不走。唯一的服务员雪莉蜷缩在一条靠墙的凳子上,打我进门那一刻起就没动过。我和薇薇安避开众人,挪到屋角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吻了吻她,说道。 雪莉托着饮料盘,将斟好的饮料搁到餐巾纸上。她临走没忘瞅我一眼,用眼神表达对我的不满。看来我刚才出言不慎,引起了她的不满。 我和薇薇安碰过杯,喝起酒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薇薇安问道。 “我只想见见你。” “有要紧事没有?” “我上次说爱你是什么时候?” “大约一秒钟以前吧!” “太久了,以后要说得勤一点儿。” “到底怎么回事,格兰特?”她追问道。 “你想没想过今晚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问她,“你想不想马上回家,卷起铺盖带上孩子,远走他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似乎在琢磨我说这些话的真实意图。 “没想过。”她说。 “干吗不想?”我问道。 “太荒唐了。”她说。 “打点行装走人,干这种事的人多了!” “别人干得出来,我们不能。”她说,“我们是老师,职责所系,不能一走了之。” “说得好,女士,职责所系,系哪儿?系到一根绳子上勒死?我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喝多了吧,格兰特?” “喝了不止一壶,不过不是酒,是见鬼的职责!”我发着牢骚,举起了酒杯。 “你这是轰我走吗,格兰特?”她质问道,“你再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我可听不下去了!” “不,我怎么舍得让你走,请不要离开我。”我哀求道。 她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并没有立即缩回手去,只是用她修长的手指头摩挲着我的指关节。 “我想去一个能稍稍激发我活力的地方。”我说,“我不想在这里过苟且偷生的生活,教一辈子窝囊书,终老农场小教堂。我想陪伴在你的左右,呼吸自由的空气,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在这里我感觉不到一点儿生命力,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有家,分居跟离婚是两码事。”薇薇安说,“这些麻烦未解决之前,我哪儿也去不了。” “这是借口。离得了婚,你卸不下的是职责。”我说。 “你怎么想,格兰特?” “职责,职责,我烦透了!”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因为你!” “你没说实话,格兰特,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说,“我们三年前才相识,那时候我就是有夫之妇,正怀第二个孩子。你口口声声说这里的生活受不了,随时准备走人。你还真说到做到,就一次,还去没回来得快。这事你该没忘吧?趁探望父母的机会,去加利福尼亚折腾,最后还不是悻悻而归。你为什么走回头路,格兰特?” “我现在就想走,还要带上你。” “我还不是自由之身,你知道的,格兰特。” “离婚之后呢?” 她点了点头,“只要你负得起责任,我一定天涯海角随你去。” “也就是说,我要是一步踏错,就得自怨自艾一辈子了,是不是?” “我离婚后你如果还不嫌弃,何去何从你说了算。”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我抚摸着她的手背说,“我一片痴心,你要是还不领情,那就证明你对我一点儿也不了解。” 另一个餐桌上的两个好事者跑到唱片机那里,放了一曲蓝调音乐。乐曲节奏舒缓、旋律悠扬,那两个人忽即忽离,跟着乐曲的节奏翩翩起舞。我想跟薇薇安贴得更近一些,于是邀请她共舞一曲。 有了好舞伴,无须好舞池。我们俩踏入场中,她柔软的胸部、温热的大腿隔着数层薄薄的衣服挤压着我。此一刻,如梦如幻,我烦恼尽释,恍若身在天堂。 我们轻摇慢摆,好一阵子相顾无言。 “他判的是死刑。”我说。 我们上周末已经谈论过这个问题,值此销魂一刻,我不愿想起,更不愿提及。可我心有块垒,不浇不快。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骤然一紧。 我们的舞步并没有停下来。 “她们要我探视他。” “这是好事啊,格兰特!” “她们要我在他临死前,把他从一个窝囊废变成男人。” 她陡然停下脚步,身子向后一挺打量着我。她嘟着一张嘴,痛苦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那个辩护律师为了给杰弗逊脱罪,声称他是个不具备正常人思维能力的动物。”我说,“他还说将这样的动物绑上电刑椅,跟电死一头猪毫无区别。因为他活得浑浑噩噩,死得不明不白,可陪审团12位道貌岸然的白人还是裁定了他死刑。现在的问题是,杰弗逊的教母找上我,要我做他的布道师,给他灌输做人的道理,让他向那些白人、向世人证明他是人,不是猪。人是上帝制造的,我何德何能,敢当此大任?” 这时一曲终了,我们都回到座位上。 “警长是否同意还不知道,就算他这一关过了,那又如何?我能给他说什么?人是什么,人应该怎样死,我知道多少?人怎么活我还没弄清楚,让我给别人讲如何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薇薇安只有低头的份儿。 “如果他们允许我见他,如果我出色完成了任务,杰弗逊临终开窍了,意识到自己不比任何人低一头,这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到头来一场空。我有必要瞎掺和吗?我能改变什么?活着像头猪,让他像猪一样懵懵懂懂地死去,不是更好吗?” 薇薇安抬起头,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望着我,两行清泪潸然滑落。我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捧了起来。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些话会让你落泪。我无意伤你的心,我是有苦无处诉啊!” “我希望你找我,格兰特。”她说,“我希望你天天找我。” 雪莉走了过来,收拾我们桌子上的残盘空杯。 “你们还要不要添点什么?”她问道。 “照旧加一份。”我说完,小雪莉走了。 “我希望你做这件事。”薇薇安说。 “这事由不得我,要警长点头的。” “他要是答应了,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走一趟。” “为你跑这个路?” “为咱们,格兰特。” 我望着她,她瞅着我,四目相对,我看得出她是认真的。 “这是个艰难的使命,能不能完成我没把握。” “我知道你行。” “你得随时帮助我。” “绝不推辞。” 雪莉端来饮料,把一块干净的餐巾纸垫在下面。她看我的眼神还是不怎么友好,看来我不经意间说出的“但愿别累着她”那句话,确实冒犯了她的虎威。 “雪莉对你是相当不满。”小姑娘一走,薇薇安打趣道。 “我多给她点小费不就行了?”我说。 薇薇安浅浅一笑,端起酒杯朝我晃了晃。 “你的笑容真是美极了。”我赞叹道。 她又笑了笑。 “周末你忙什么?”我问道。 “家庭作业和家务,有事吗?” “周五、周六晚上有没有空?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巴吞鲁日[4]?家务让多拉帮帮忙,我付钱。” “周五差不多。”她说。 我们巴吞鲁日那边有朋友,他们知道薇薇安正在闹离婚,也认识我姨姥。我们一去,他们会识趣地跑到酒吧里消磨时间,给我们提供足够的时间单独相处。我们俩幽会一结束,或者去酒吧找朋友打招呼,或者把钥匙装在信封里,内附一封感谢信,然后一走了之。 我们碰完杯中的酒,起身走出酒吧大门。 [4] 巴吞鲁日,美国路易斯安那州首府。——译者注 第五章 格兰特的愤怒 我们站在篱笆墙围绕的教堂院落的一角,向系在一根10英尺长竹竿上的国旗宣誓。国旗的后面,袅袅炊烟在庄园的上空摇曳升腾;田间收割甘蔗的拖拉机发出的阵阵轰鸣声,回响在清冷的早晨。天阴沉沉的,乌云低垂,寒气逼人,到穿毛衣的时候了。我将孩子们打发到教室里,给他们布置了背诵《圣经》篇章的任务。 听完一两段,我喝令学生停了下来。《圣经》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耳熟能详:混沌初开,上帝创造了天地;上帝是我的牧者,赐予我一切;让你的心永享安宁,信仰上帝,也信仰我;我父之家,多有高堂华厦;耶稣流泪了……诸如此类的片段,繁如银河星数。听了6年了,谁背什么,怎么背,闭上眼也历历在目,就像不看也知道哪个孩子穿什么衣服、哪个孩子对课文倒背如流、哪个孩子永远不开窍一样。所以我每天只抽查部分内容,然后直入当天的学习任务。 我用的教室就是教堂,我教的学生有大有小,小的6岁,大的十三四岁,学前班至六年级一包到底;我的讲桌既是礼拜天集会时的布道桌,也是每月最后一个礼拜天领用圣餐的饭桌。学生用的课桌就是那一排排长凳,他们上课的时候摆在前面放书,他们的父母、祖父母来了垫屁股。就是在课堂上,这凳子也是一物多用:趴在上面写作业,坐在上面念书,或记老师安排的作业。教堂的两面墙上各有4扇窗户,再加上前后门,空气倒也畅通。教室当中装有一个超大尺寸的柴火炉,用于冬季取暖。我身后的位置让神龛和布道坛占用了,所以黑板挂在教堂的后墙和右墙上。神龛后面的墙壁上悬着三幅画,除了本教堂牧师一袭黑外套、白衬衣、扎着深色领结的黑白照片外,还有两幅关于耶稣的画作:一幅是声名远播的《最后的晚餐》,另一幅画面上描绘的是基督来敲门的场景。 这就是我的学校,我的任务是保证每年6个月的开学时间。事实上,我9月末开学,次年4月中放假,累计授课时间只有5个半月。其余时间孩子们有正事做,帮大人下地干活。 上午我一般指定三名六年级学生做小先生,教学前班到二年级的学生,我对付三、四年级学生的教学任务。就我一个人,师资力量严重不足,不提拔几个学生忙不过来。下午两个小时,我全力以赴教五、六年级。 晨会解散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向各自的位置。我将三、四年级的学生带到后面,三年级学生在后黑板上算题,四年级学生在右黑板上默写。我拿着一把一码长的大戒尺,在两块黑板间来回走动。 跟姨姥闹了点矛盾,我的情绪非常低落。那晚贝荣纳归来,我走进姨姥的卧室里向她道晚安。姨姥双目紧闭假装睡觉,根本没理我。天亮后我去厨房找吃的,她丢了一句,“早餐准备好了,你能吃就吃,不能吃去你昨晚的老地方,那儿的好!”就忙着做她的好梦去了,头也没抬、脸也没转。 早餐是两个鸡蛋、燕麦面包、熏肉,外加一块薄饼。我边吃边瞅着院子出神,一地螃蟹草被白露打湿,摇摇摆摆。我心神不宁,好几次回头四处张望,可房子里静悄悄的,不见姨姥的影子。吃完早餐,我在姨姥兑好的肥皂水里洗了杯盘,又主动跑过去跟她搭讪。这回姨姥变了招数,不装睡觉而是起床了,围着床沿绕来绕去,就是不跟我说话。其实我很清楚,她两个小时以前就收拾停当了。9点差一刻我上学校,她一颠一颠地去了花园。 心情不好,有个学生偏偏往我的枪口上撞。一道简单的乘法题,掰了半天指头,愣是算不出来。我举起戒尺,对准他的屁股抽了一下。小家伙猛地转过身来,瞅我的眼神凶巴巴的。这超出了我能忍耐的极限。 “把手举起来!”我呵斥道。 他乖乖地抬起了右手,半截粉笔头还搁在向上翻起的掌心里。 “粉笔还要用,给我放好!” 他将粉笔转移到左手里,伸出右手接受处罚。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戒尺,啪一下抽在他的掌心里。 “要心算,不准扳手指头!”我呵斥道。 “是,先生。好的,魏金斯先生。” 他扭头对着黑板,盯着那道题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抹了一把眼睛,这才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数字。当然,又是个错误答案。 “你浪费的粉笔,都够做5道这样的题了!”我指责道,“你也不想想,这粉笔来得容易吗?用完了我去哪里找?” 他苦着一张小脸,一言不发。 “你说!”我吼道。 “我也不知道,魏金斯先生。”他呆呆地盯着黑板,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一把夺过粉笔,纠正完他写的答案后把粉笔转交给下一个学生,随后气呼呼地走开了。 侧墙上那面黑板前,一个穿灰上衣、黑裙子、头上扎着五六根小辫子的女生,趿拉着一双脏污不堪的棕色拖鞋,不登对的棕色袜子露在外面,写一句只有6个字的句子,字迹从上边框一直拖到了下边框。 “你干吗竖着写字?”我冷冷地问道。 我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可怜的丫头倏地转过身来,望着我不住地向后退缩着。看那样子,她是恨不得一下子挤到黑板里去。 “这个……这个……这个……”她吞吞吐吐地说,还用粉笔头不停地点着黑板,“那个……那个……是单句,魏金斯先生。” “你这能叫单句吗?”我嘲讽道,“你这叫斜句!单句一般是横着写的!” 我伸出一只手要她交出粉笔,小姑娘吓蒙了,就是紧紧地攥住不放。我一筹莫展,只好使用暴力手段硬夺了过来,然后在黑板上画出三条横线。 “这个叫直线。”我冷哼了一声,“跟你写的字一样吗?” 她头点得鸡啄米似的,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我的脸。 我擦掉了刚才画上去的线,一并擦去了小女孩留下的那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你给我写6个单句,一行都不能斜!”我将粉笔交到她手里,下了一道命令,“这节课结束前,你一定要完成任务!其他同学,坐好!” 我把小女孩丢到一边,这一天的教学思路全打乱了。我走到门口,回头瞟了一眼其他班级的学生。他们很识相,知道我气不顺,都乖乖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走进大院,用戒尺抽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用的力道足够大,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在我的周身蔓延开来。晨风拂过我的面颊,清爽宜人。我在教堂的大院里伫立一会儿,又百无聊赖地来到大路上。村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姨姥家门前我那辆灰色的福特,还有村边排水沟旁边的一辆汽车外,别无他物。老旧的房屋、灰暗的青瓦、散乱的炊烟,处处凄凉,举目萧索。自谓一名村里的教书匠,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岌岌可危的老者,这里没有我不熟的人。谁待在家里、谁外出干活,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我都了如指掌。刚才被我打过屁股的那个男孩,父母长兄还有姐姐正在田间劳动,奶奶这会儿正在准备午饭。在我面前吓得张口结舌的那个女孩家的烟囱里,正冒出缕缕青烟。她来自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她姐姐怀孕后,书不能念了,还整天腆着大肚子下地干活。她有个傻哥哥,老爹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老暴君家里使惯了性子,看谁不顺眼就是一顿夹枪带棒。她姐姐身怀六甲,大棒子还照挨不误。可她那个傻哥哥日子过得蛮舒坦,老暴君平时对傻儿子关怀备至,再气愤也不舍得拍一下。飘忽不定的炊烟、半隐半现的屋顶,在我的眼里无一不是生活,处处都有故事。 我一直走到后院,使用男生厕所方便了一下,这才慢悠悠地踱回教室。不过这次我走的不是老路,而是就近钻进了后门。绝大多数学生很长记性,只顾埋头做看书状。有个一年级的学生不长记性,早忘了我刚才雷霆震怒的样子,或者干脆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玩主,就这一会儿工夫,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虫子放在衣袖上,正玩得热火朝天。我站在后门处一声不吭,仔细观察了小家伙半天。小虫子溜下他的毛衣袖口,在他的手背上弯来绕去地练一阵子跑步,擦着边后小家伙便用另一只手捉回肘弯处的大本营,再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一番臂掌间的马拉松长跑。 我给这个班的小先生爱琳·科尔使了个眼色,让她别惊动小家伙。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后,照准他皮球一样的光头就是一戒尺。一声脆响在教堂里回荡起来,小家伙双手捂住鼓起老大一个疙瘩的青头,受惊的兔子一般胡蹦乱跳。我刚才的威仪大家都领教过了,所以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小家伙的邻桌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颤着声笑了起来。小家伙吃痛不起,抽噎起来。 “先把你那宝贝虫子扔到外面去,再回来上课!”我吼道。 小家伙胳膊伸得老长,架着那只红色小甲虫向门外走去,一路上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 “这是玩虫子的时间吗?”我余怒未息,面向全体学生训起话来,“我到这里来,到底是教大家学知识的,还是看你们玩虫子的?” 小男孩完成了任务,返回教室坐了下来。他的手还捂在脑壳上,哭声也没有停下来。 “其他学生也坐下!”我命令道。 大家谁也不说话,都赔着万分的小心、动作很轻很麻利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你们知道贝荣纳发生的事吗?”我回到讲桌的后面,慷慨陈词,“一个几年前还跟你们一样坐在这里念书的人,现在的处境怎样,你们听说了吗?好,我这就告诉你们:他就要被处死了!他们要把他捆到一把电椅上,在头、手腕、腿各处接上电线,然后一直通电,直到他断气为止。”我扫视了大家一眼。教室里静悄悄的,有的学生怔怔地望着我,有的学生头埋得低低的,但他们一个个听得非常专心。他们知道杰弗逊要受电椅刑,可不清楚具体怎么操作的。这些细节没人给他们讲,他们周围的大人也无从知晓。看得出来,我说的话给他们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但我并没有就此打住,“在他赴死之前,他的教母求我做的事,你们知道吗?辩护律师说他是‘猪’,教母要我把他变成一个人。我现在做的就是这项工作,要让你们成为有担当、有气概的人。看看你们,上课时间正事不做,就知道玩小虫子,数学不会计算,句子写不齐整!这样下去行不行,啊?你们说!” 谁也没说一句话。绝大多数学生目光游移,不敢正视我的眼睛。那个被我批评过的女生低下了头,哭了起来。 “伊丝黛尔,别哭了,否则到外面去!”我警告那名女生。 她摇了摇头,既没看我一眼,身子也没有挪动。 “我没事,魏金斯先生。您说的那个人不是外人,他是我表哥。” 我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我没有为说过的话向她道歉,更没有被她的眼泪打动。 “不能哭,要哭出去哭!”我重复了一遍。 她擦了擦眼睛,不过始终没有抬头。 “好,我们接着学习。”我转移了话题,“大家最好用点心,下午我要考试。” 下午2点整,我正忙着为五年级学生上课,有人敲响了教室的大门。我让就近的学生去开门。一名男生出去转了一圈,又一个人走进了教室。他说刚才敲门的是法瑞尔·贾洛先生,就是请不进来。我安排学生自习,走出教室大门一探究竟。法瑞尔·贾洛先生50多岁,身形瘦小、肤色微褐,头戴一顶大毡帽,身穿咔叽布工装、劳动鞋。他是亨利·皮乔特家的园丁兼全天候听差,主人家的工具他修,全村的木匠活也归他干。他制作的板凳、椅子,他整修过的楼梯,谁也不知道有多少。 看我走近,他礼貌地摘下了帽子。他是我姨姥的老熟人,他跟我们家人过从甚密的时候,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上了大学后,他对我的态度也变了,在我面前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走下教堂的台阶,迎了上去。 “教授!” “法瑞尔先生!” “亨利·皮乔特先生请您下午5点钟过去一趟。” “商量杰弗逊的事吗?” “他没说为什么请您,只让我给您传个话。” “谢谢您,法瑞尔先生。” “乐意效劳,教授!”他唯唯诺诺地说。 法瑞尔先生办完正事,戴好帽子准备走人。看他的眼色,他对亨利·皮乔特找我的目的心知肚明,不过因为亨利·皮乔特没有特别交代,他不好走漏消息。一大把年纪的人,无须耳提面命,他也知道说话做事的分寸。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一低,转过身走了。 第六章 盖德利警长 我顺着后楼梯拾级而上,还没来得及敲响厨房的门,伊蕾兹早替我打开了。她似乎刚刚哭过一场,眼角处还泪迹斑斑。 “您还好吧,伊蕾兹?” “马马虎虎。”她眼睛望着别处,没精打采地说。 “他找我有什么事,您知道吗?” “说是山姆先生下午5点钟过来。” 我瞅了一眼手表,下午5点差10分。 “我给你倒一杯咖啡,好吗?” “不用了,谢谢!” “坐下歇一会儿?”她的脸还扭在另一边,从我一进门就那样看着我。 “我习惯了,站着没事。”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没一点儿主意了,”她说,“路易斯先生都跟我打赌了。” “打什么赌?” 她这会儿才转过头来,那双泪痕斑驳的褐色眼睛直视着我,看上去是那么温良敦厚,哀婉凄凉。 “我们赌你有没有能力拯救他的灵魂,能不能让他坦然面对死亡。” “亨利·皮乔特没掺和进来吧?” “他们聊这事的时候我离开了,具体情况不太清楚。路易斯先生说,他敢拿一整箱威士忌打赌。” “亨利·皮乔特怎么说?” “他没赌你成功,也没赌你失败。” “聪明人。” 伊蕾兹瞟了我一眼。她的眼神中带着深沉的忧虑,不知道是因为我话中带刺,还是因为我面对的任务太过艰巨。她将我抛在一边,转身走向屋子中央的火炉。炉子上架着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她手上衬块抹布,掀开一口锅的盖子,一股洋葱、柿子椒、大蒜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她依次打开另外两口锅的盖子,可气味还是那么呛人。伊蕾兹有条不紊地料理完饭菜,旋即离开了厨房。我听到她敲了几下书房的门,跟亨利先生说了几句话,很快就折了回来。 “姨姥还好吗?”她问道。 “很好。”我说,“她跟爱玛小姐在一起。” 我授完课后回过一趟家,顺路放下我的书包。姨姥当时不在,我想她一定去了爱玛小姐家。这两位老人惺惺相惜,搭个伴正好合适。果不其然,当我找到爱玛小姐家的时候,她俩团坐在两只超大号的铝盆旁边,正起劲地削着胡桃的青皮。我说有事去亨利·皮乔特家,她们俩也无动于衷。 “去就是了!”姨姥说。 “他要是不想去,咱们就别为难人家了。”爱玛小姐老调重弹。这两天她嘴上反复念叨这句话,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我没再跟她们搭话。我心里本来就很不乐意,说来道去的,无异于火上浇油。我灰头土脸地溜了出来,驱车直奔亨利先生家。 我瞥了一眼手表,下午5点15分。不但山姆·盖德利人影不见,这家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里里外外的,就一个伊蕾兹唱戏。她跑书房趟数越多,脸色越难看。我知道,她这是替我生气。 差不多下午5点半的时候,前廊房里终于有了响动。伊蕾兹迎了出去,先向爱德娜·盖德利问过好,再跟山姆·盖德利和另外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他们边走边说着话,一路进了客厅。伊蕾兹随后托着两只空玻璃杯回到厨房里,另加了4只杯子并斟满饮料,端过去侍候完客人,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折回来了。 “快了。”她说。她知道我心情不好,一再拿话安慰我。 6点差一刻,还是没人搭理我。 6点整,爱德娜·盖德利走进了厨房。她是个年过50、褐发长脸、长一双灰色眼珠的高个子女人,灰长袜、低跟鞋,穿一身没型没款的黑色套装。 “哦,是格兰特……格兰特,你好!”她微笑着走上前来,大老远就伸出一只手,站在那里等我上去握,我身子前探,拿出鞠躬的架势握住她那只枯瘦冰凉的大手,“格兰特,我不得不承认,咱们可是久违了啊!两三年没见了吧?你说呢?” “大概有这么久了,爱德娜小姐。”我恭敬道。 “我的上帝,真有这么久了!”她说,“你气色不错,看来日子过得蛮不错嘛!你说是不是,伊蕾兹?” “他气色真的不错,爱德娜小姐。”伊蕾兹站在火炉旁,与爱德娜小姐遥相唱和。 “好,好,跟我说说你的情况吧!”爱德娜·盖德利热情洋溢地招呼我,“你过得怎样?不,不,我真是多此一问!你那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不明摆着嘛,你也就不必回答我这个问题了。你姨姥还好吗?她干吗不来看我?住得这么近,6个月,不,8个月都没见过她的面了。你给她捎个话,带她到我家,陪我聊聊天,就说这是我的意思。我的上帝,看我说起话来,顾头不顾尾的!”她将我撂在一边,对伊蕾兹咋咋呼呼嚷道,“亨利先生吩咐过了,你马上准备吃的。” “好的,夫人!”伊蕾兹应了一声。 爱德娜又回过头,望着我说:“格兰特,你替我安慰一下爱玛小姐,就说杰弗逊的事我也很难过。我想跟她面谈,可我一提这事就伤心,张不开口。前两天我还见过格罗佩夫人呢,她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苟延残喘,可怜的老家伙。我心疼得不得了,都搂她了。”爱德娜啜吸了一口饮料,“告诉爱玛我很难过,我对这两家的遭遇都很同情。我听说你想探视杰弗逊,正为这事到处奔波,有这回事吗?” “有,夫人。” “好,你跟警长亲自谈吧,我不掺和。”她说,“饭后他会找你的。”她扭头看着伊蕾兹,转移了话题,“伊蕾兹,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 “不用,夫人,我都准备好了。”伊蕾兹回答道。 “既然这样,我还是帮自己调一杯饮料的好。” 她在玻璃杯中倒进一些威士忌,又加了几块刨冰。她一口气喝下一大半勾兑好的饮料,这才出了厨房,向书房里走去。 伊蕾兹将炖好的菜盛到盘子里。她炖了满满一大锅杂烩,烤肉片、马铃薯、胡萝卜、洋葱、柿子椒、大蒜,辛辣肥甘,满屋飘香。除此之外,她还准备了米饭、凉拌芥菜、青豆、粗麦面包,主副食菜式齐备,应有尽有。她端着一大捧盆盘碗盏,颤颤巍巍地走进餐厅。 “给你也来一点儿?”忙乱地服侍完主人,伊蕾兹回到厨房里,终于顾得上招呼一声我了。 “我不吃,谢谢!”我说。 其实我很饿,早晨就吃了一块三明治,都扛一整天了。不过亨利·皮乔特家的饭我是不会吃的,我还没饿到那个地步。不是他们主动找我,我绝对不会踏进这家的门。他们故意给我冷板凳坐,无非是想伤害我的自尊,打击我的自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他们的天下。 伊蕾兹去餐厅里打探了一趟。 “他们现在正谈杰弗逊的事。”她说,“警长说爱玛小姐尽出些馊主意,他听着胃口全倒了。他说,天生一堆烂泥,谁也扶不起,最好还是由他去死好了。” “希望他能坚持自己的观点。”我顺水推舟,“这样我也就有个交代了。” “你干吗一直站着?”伊蕾兹说,“坐下来舒服点。” “我喜欢站着。” “你真的一口都吃不下去吗?” “真的不想吃。谢谢你,伊蕾兹。” 她实在等不住,又跑了一趟餐厅。 “等不了多久了,他们的饭吃得差不多了。”她说,“过会儿我要上咖啡,你不想喝一杯吗?” “不用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在6只白色小瓷杯里倒满咖啡,连同方糖、乳酪一并放入一只银盘,端了出去。没过多久,她就折回来了。 “盖德利警长问我你走了没有,我想他马上要见你了。”她说,“不过他也说了,他反对这些胡搅蛮缠的事。我敢肯定,因为爱德娜小姐发了话,他这才勉强答应见你的。爱玛小姐为这家人搭上了一辈子,提这点要求不算过分。” 7点差1刻,伊蕾兹打扫完餐厅里的战场,带了一瓶白兰地回来。7点半左右,伊蕾兹洗完餐具,正往橱柜中收拾的时候,山姆·盖德利、亨利·皮乔特、路易斯·洛根,还有一位说不上名字的胖子进了厨房。前后一算,我已经站了整整两个半小时了。 山姆·盖德利身高足有6英尺,健硕魁伟,肤色发亮。他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络腮胡子已有些斑白;他脸形较长,有棱有角,轮廓俊朗;他那一双手颇长,手背上黑毛扎煞;他今天着装非常整齐,穿一件棕色上衣,打着棕色的领带。他平时喜欢戴牛仔高筒帽、穿牛仔靴,帽子这会儿可能落在书房或者餐厅里了,牛仔靴倒是没变,保持了他一贯的风采。 4个白人分成两组,山姆·盖德利、亨利·皮乔特站在圆桌旁边,路易斯·洛根和那个胖子站在橱柜的前面,4个人的手上都端着酒杯。 他们4个人一进门,伊蕾兹就不见了踪影。我反复掂量着在这些人的面前,我该如何应对。拿出教师的派头好呢,还是继续做俯首帖耳的黑奴?这个问题实在让人大伤脑筋。我决定暂时放下包袱,随机应变。跟他们交谈,锋芒太露不行,冒犯了他们的尊严;卑躬屈膝也不好,侮辱自己的人格。我决定察言观色,相机行事。 “让你久等了吧?”山姆·盖德利明知故问。 “等了两个半小时,先生。”我说。也许我该笑脸相迎并答复“没久等”,但我没有这么做。 胖子向路易斯·洛根递了个眼色,不过路易斯先生正忙着打量我,没有留意到。看得出来,关于杰弗逊的事,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回旋的余地可能没有了。 “有事吗?”他问道。 路易斯·洛根、胖子都在等我回话。可我知道,盖德利先生已经打算好了,我说什么都是枉然。亨利·皮乔特先生站在盖德利的身边,身形比前一日更显疲惫。爱玛小姐任劳任怨,为他家效了一辈子的力,到头来这点忙也没帮上,也许他的良心有所不安。 “我是为杰弗逊的事奔这儿来的,盖德利警长。”我说。他佯装酒醉,我只能顺着人家的意思兜圈子,“他教母想把探视他的任务交给我。” “为什么偏偏委托你?”山姆·盖德利问道。 胖子的脸上掠过一丝讪笑,连忙端起杯子掩饰。看站在一边的路易斯·洛根,表情与胖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两个人都下了赌注,认定我改变不了杰弗逊。 “她老了,”我接着说,“往来颠簸受不了。” “她也没必要多此一举,是不是?”盖德利说。他说“没必要”几个字的时候发音颇重,显然在向我传递某种信息。按理我应该答一句“我也这么认为”,但我没有迎合他。 “是的,先生。”我说,“她知道自己不中用了。” 我故意抬出了她,就是撇清自己。他要是直言我自作聪明,无意让我出入监狱大门的话,我就没必要费此周折了。 “你们教堂的牧师呢?他顾得上探监吗?” “我跟她说过的。” “当真?” “是,先生。” “她怎么说的?” “她说牧师没时间。” “她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先生。” “她怎么就不替杰弗逊想想?牧师一阵子,老师一阵子,他有时间应付吗?” 胖子强忍着笑意,嗓子眼儿里哼了一声。路易斯·洛根哂然一笑,亨利·皮乔特的神色也很不自然。 “既然来了,你有什么具体打算?如果我允许你探监的话?”盖德利穷追不舍。 “我心里没底,先生。”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没跟我开玩笑吧?”盖德利质问道。 “没有,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些什么。” “我听这里的人说,你打算把他变成一个人。都什么时候了,变成人又能怎样?” “让他死得有一点儿尊严吧,我想。他教母要我做的,不外乎这些。” “你觉得这么折腾有必要吗?” “这是她提出来的,先生。” “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她一味坚持。” “这么说来,你赞成顺其自然,就让他这样子走,对吗?”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先生。请相信我,盖德利先生,我是受人之托。依我之见,根本没必要无事生非。”我说。 “你我看法一致,”他说,“可我妻子的想法跟咱们不一样。你说,我们俩谁对谁错?” 胖子又是一声冷哼。他认定我考虑欠周详,掉进了警长大人布下的陷阱。 “我向来不问别人的家事,盖德利先生。” 我反应得还算快,胖子好戏没看成。 “你很聪明,”盖德利先生说,“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没接话茬儿。什么时候需要说话,什么时候又应该保持沉默,这个分寸我把握得住。 “明确告诉你,这个馊主意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盖德利说,“他懂得越多,负担越重,你这是犯傻。上电椅这种事,稀里糊涂的猪比明白事理的人好受,大家看着也好受点。他的脑袋是实心的,什么东西都塞不进去,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我继续保持着沉默。 “你可以去那里,”盖德利说,“不过他要是有一丁点儿不乐意,我马上终止探视,明白吗?” “明白,先生。”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他问道。 “有,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时间不限,上午9点到下午4点,哪一天都行。还有问题吗?” “请问他还能活多久吗?” “这个由州长决定,与我无关。”盖德利说,“不过我保证不打执行申请,这样行了吧?” 我和警长的对话很有成效,完全超出了胖子与路易斯·洛根的预料。长着一双浅蓝色眼睛的路易斯先生死死盯着我,想让我回头欣赏一下他的尊容,可我无意献这个殷勤。胖子一面喝酒,一面摇着杯子,里面的刨冰磕得叮当作响。至于亨利·皮乔特,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 “还有别的事吗?”盖德利又问了一句。 “我哪一天动身?” “两周内不行,先让他调适一下心态。”盖德利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找狱警。送给犯人的东西有管制,刀具包括剃须刀、玻璃碎片等禁止带入。我不认为他这人会出问题,不过,凡事小心为上,谁也保不了谁。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先生,都清楚了。” 盖德利点了点头,“祝你好运!不过我还是认为,你这是纯属浪费时间。” “谢谢您,先生。” 目送他们一个个出去后,我走出厨房的后门,驱车驶离了亨利·皮乔特家的老宅。 第七章 学监巡察 我获准探监的前数周,学校里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是学监做了年度例行巡察,二是搞到了冬季取暖用的柴火。 法瑞尔·贾洛星期一透露,根据他从亨利·皮乔特那里得到的可靠消息,学监本周内将莅临我校,具体日程还没有确定。为了迎接上面的检查,我要求学生每天早上洗一次澡,穿上最好的衣服到学校。升罢国旗、完成背诵《圣经》片段的早课以后,我每天都打发一个机灵的学生到教堂门外放哨,嘱咐他们一旦有外来车辆入村,马上向我报告。 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学监星期四才姗姗而至。这期间也出过几回假警情,搞得人心惶惶的,最后当然是虚惊一场。寄居别处的牧师也来过两三次,拜会了几位教友。村里还来过一名医生,一位少妇临产,产婆来看过两次。外来客还包括一位保险推销员、一位家具经销商。亨利·皮乔特每天至少遛一个弯儿,每次都开着车。至于亲友之间的相互走动,这个村子自然也免不了。星期四下午两点,我委派放哨的学生再次急匆匆地跑进了教室。 “又来了一辆,魏金斯先生,又来了一辆!” “好了,同学们,”我向全体学生下了命令,“书翻开,打起精神!” 我先伸手抹了一把领结,再摸摸上衣的口袋,生怕翻盖卷入袋内,有失观瞻。我有三套西装,其中一套海军蓝、一套灰色、一套棕色,这一天我穿的是海军蓝的那套。来到大院,我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鞋子。现在我自认为衣着光鲜,完全可以见贵客了。 这一回来的真是学监。他驱车直抵教堂的大门,车身后灰色的尘土卷起一条长龙,飞到村落的上空弥散开来。学监个子不高,脸盘不小,还长着个双下巴。看他胖得不同凡响的身躯一点儿一点儿往车外挤,真是一大苦差。 “约瑟夫博士!”我率先打招呼。 “嗯……气都喘不过来。”他大发感慨。 大路与教堂之间那道浅浅的排水沟,他也慢吞吞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立起身子,也只有鼓着一双眼珠子看我的份儿,半天还喘不过气来。我执教的6年当中,他每年都要光顾一次。可惜打了6年的交道,他还记不住我的姓名。 “格兰特·魏金斯。”我自报家门,算是给他圆了场。 “你好吗,希金斯?” “魏金斯,先生。”我连更正错误带回答问题,“我很好!” “你好,我不好。”他说,“学校多麻烦多,跑来跑去不消停。” 约瑟夫博士管区内的学校并不多,也就十来所。他的巡察任务也不繁重,黑人学校每年一次,白人学校每学期一次,如此而已。 “您百忙之中还能前来,亲自指导我校的工作,我和我的学生们深感荣幸,先生!” 他扫视着萧索的院落,鼻子里哼了一声。甘蔗林方向吹来强劲的冷风,鼓动竹竿上的那面国旗,猎猎作响。 “老地方,老样子。”约瑟夫博士说。 “这里生活的节奏很慢,约瑟夫博士。”我回答道。 “嗯。”他拖了一阵鼻音,算是接受了我的解释。 我向学监先生挥了挥手,礼让他先行一步,进教室检查。那三级廊阶不高,学监先生腿短身重,累得够呛。我们一进门廊,值日的六年级学生爱琳·科尔就朗声喊起了口令:“起立!” 我跟着约瑟夫博士走过夹道,学生们列队欢迎。孩子们都非常争气,从学前班直到六年级,大家都站得有模有样,跟接受检阅的士兵有得一比。 我向自己的办公桌那边点了点头,示意学监先生就座。他照例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道一声“谢谢”,然后前躬后仰地凑近讲桌,将我摆好的椅子向后拉了一把。我摆放椅子留出来的那点小空地,容不下他这位大神。 爱琳一直在看我的眼色,等我提示下一步行动。我点了点头,她转身面向全体学生,清脆地喊了一声“坐下”。同学们齐刷刷地坐了下来,举止规范,动作协调。从周一到周三,从上午到下午,我们铆足劲练这套动作,自然出彩。 “同学们,我相信大家都知道约瑟夫博士。”我煞有介事地讲着,“约瑟夫博士是圣拉斐尔教区的学监,他工作异常繁忙,能挤出时间检查我们学校,实属不易。大家跟着我齐喊‘谢谢您,约瑟夫博士’。”当然,大家都很听话,口号喊得震天响。 约瑟夫博士用一个轻描淡写的“嗯”,对大家的欢呼做了总结。 “约瑟夫博士,敬请指导我们的工作。”我客气了一句,在靠墙的一条凳子坐下。 约瑟夫博士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大肚子还顶到了前面的课桌。他威严的目光从过道这边扫到那边,似乎在搜寻班上的刺儿头。 “学前班的学生,起立!”他号令道。 同学们都站了起来,总共也就七八个人。他打量了一阵,打手势让后排的一个小女生上来。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气,先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另一名女生,这才快步走上讲台。她两只胳膊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战战兢兢的,头也不敢抬。 “别怕,孩子。”约瑟夫博士温和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格罗丽娅·赫伯特。”她回答道。 “你低着头,我听不清你说的话。”约瑟夫博士半嗔半笑地说。 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说:“格罗丽娅·赫伯特。” “这个名字真好!”约瑟夫博士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她手心向上翻起,颤抖着将手伸了出去。她以为什么地方犯了错误,学监先生要处罚她了。 “掌心翻到下面!”约瑟夫博士说。 小女孩照办了。 “啊哈,”学监先生说,“不要紧张!”小女孩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脸茫然。 “胳膊放下来,孩子。”他说。 她将两只手收了回来,小脑袋又低了下去。 “今天上午背《圣经》了吗,格罗丽娅?”学监先生问道。 “背过了,先生,约瑟夫博士。” “你背什么了?”他追问道。 “我背了‘上帝是我的牧者,赐予我一切’,约瑟夫博士。” “嗯,这句子听着耳熟。”约瑟夫博士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的家人朋友们,就说约瑟夫博士夸你聪明好学,他们都应该为你骄傲。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吧!” “谢谢您,约瑟夫博士。”她深鞠一躬,迅即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学监先生的考试顺利通过,小姑娘喜不自胜,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了。其他学生越发不敢放肆,一个个板着苦瓜脸坐在凳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学前班,坐下!”约瑟夫博士继续发号施令,“一年级的学生,起立!” 一看他这回点到的学生,我大惊失色。这家伙,不知道请个假在家里待着,跑到这里丢人现眼来了。他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手。一家老小十三、十四,还是十五口人,具体数字我也不知道,反正吃饭都成问题。从这个家里走出来的人,争吃抢喝惯了,学校里的表现可想而知。玩玻璃弹球,他抢;打球,他耍赖;玩藏猫猫,他打架;玩丢手绢,他瞎胡闹。坐在教室里他也不安分,打了前面打后面,打了左面打右面。一个月前,我曾号召全校学生团结起来,跟这个问题孩子作斗争。小家伙过了一个月茕茕孑立的校园生活,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约瑟夫博士问他的名字,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三个词,我都搞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的名字是小路易斯·华盛顿,可这名字从他的嘴里出来,怎么听着都不像。 “你的手。”约瑟夫博士说。 他的手一个小时前还是干干净净的,学生吃完午餐进校的时候,我逐一检查过了。可现在呢,他的手心漆黑一团,脏污不堪,跟挖煤工的手一样。 “今天早上在国旗下宣誓了吗?”约瑟夫博士问道。 “四的,先森!”就一个“是的,先生”,我都训练过几百次了,他还是咬字不清。 “怎么宣誓的?”约瑟夫博士考问道。 “要我到国旗下面去吗?”男孩犹犹豫豫地问道。 “不必到外面去,”约瑟夫博士说,“在这里就行。” 小男孩举手齐胸,高声唱颂起来。 “向国旗讲神话,美国的90个州,呃……呃……对,对,国旗飘扬,耀眼。阿门!” 听完这一通宣誓,约瑟夫博士只剩下呻吟的份儿了。好几个学生自制力太差,咯咯地笑了起来。约瑟夫博士抓住了把柄,面露得意之色。只是苦了我,这回有得工作做了。 接下来的半小时,约瑟夫博士揭了锅盖掀缸盖,问得不亦乐乎。他慧眼识人,选调查对象很有一手,一般先挑个半傻气半精明的学生盘问一番,再找一个反差强烈的主儿进行对比研究,全面掌握我的教学工作。针对四、五、六年级的高年级学生,他考完语文,再考数学、地理;检查个人卫生的项目也变了,增加了牙齿这个科目:嘴张大,说“啊——”。可怜的孩子们嘴巴大张,任学监先生探着头向里窥探。上大学时我读到过,以前白人买黑奴的时候会看牙齿,农人买牛马的时候,也会扳嘴看牙。约瑟夫博士饱学之士,举止文明多了,至少没拿个钳子什么的撬孩子们的嘴。单凭这一点儿,我已经对他感激不尽了。 看够了手和牙齿,约瑟夫博士做了10分钟关于饮食卫生和营养搭配的演讲。豆子好,他说。不光是好,而是非常、非常的好!豆子、豆子、豆子……豆子这俩字他说了几百遍,完了又将话题延伸到鱼和青菜上面。据他说,这两样东西跟豆子一样,也是相当的好。他还讲到体育锻炼有益健康,换个说法就是体力劳动对小孩子的身体发育大有益处。摘棉花啦、拾马铃薯啦、挖洋葱啦、侍弄花园啦……这些活动,对正处于发育阶段的男孩女孩来说,都是体育锻炼。 “希金斯,我得表扬你。你的教学工作卓有成效,教出来的学生还真不错。你应该感到骄傲,希金斯!” 又是老调重弹!这句话,他去年讲了今年讲,这里讲了那里讲。学生变了,老师变了,鉴定一个字都不变,这就是他的督导风格。记得去年他叫我希金斯,今年用的还是这个名,记性真不错。不过前年的情况稍有不同:他给我的评语还是那几句,但我的名字略有出入。他那阵儿叫我华盛顿,现在叫希金斯,一年一度有所进步。 “起立!”爱琳喊了一声口令。 同学们都站了起来,昂首挺胸,两手低垂,动作出奇的规范。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可我的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劳心费力又怎样,结论去年就有了。 我陪约瑟夫博士出了过廊,来到门外。约瑟夫博士头抬得高高的,仰望着篱墙一角的国旗。我以为学监先生要行礼,可他站着一动没动。不知道是因为太懒,还是过度劳累,他的胳膊刚抬到一半,又软塌塌地耷拉下来了。 “工作干得不错,希金斯!”他表扬道。 “我工作向来全力以赴,约瑟夫博士,”我说,“可教学工作中还存在一定的困难。教材不够用,有些班级两个学生才能合用一本书,就这还缺张少页的,影响学习。粉笔不够用,铅笔不够用,火炉也需要更换了。” “我们都有实际困难,希金斯。”这就是他的答复。 我无言以对。 “我说我们都有实际困难,希金斯,意思是白人学校的情况,比黑人学校的情况好不了多少,我们只是尽力而为。政府拨的经费不多,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 “我们学校用的许多书都是白人学校用过的,约瑟夫博士。”我说,“绝大多数残缺不全。我能不能……” “你这是逼我吗,希金斯?” “不是,先生。我没这个意思,约瑟夫博士。我只是想……” “谢谢你的理解,希金斯。” 他今天的督导胜利结束,准备打道回府了。来时下车不易,去时上车更难。加上我刚才总提意见,破坏了他的兴致,他那鼓鼓凸凸的大肚子早装满了气,身子显得益发笨重了。 “国旗下宣誓不够规范,需要加强训练,希金斯。”透过打开的车窗玻璃,他临行前谆谆告诫我,“学生的个人卫生也要加强一下。” “我们学校有的孩子,上学前就没见过牙刷,约瑟夫博士。” “这不就是你管的事吗,希金斯?” “是的,先生,我也这么想。可他们家人不买牙刷,我管就得自己掏腰包。” “他们没有钱,力气也没有吗?”他用手指了指校园,质问道,“看你们这儿,到处都是胡桃树!我敢打赌,光你们村子里就有50株不止,田间地头加上荒地里长的有100株,合计一下200株都不止。敲敲他们的懒骨头!天擦黑忙一阵,十几个牙刷就有了!” “胡桃换的钱顾不到买牙刷,都贴补家用了,约瑟夫博士。” “你就不能给他们讲讲个人卫生的重要性吗?”他说着话,用眼神给这次督察画上了句号,“我今天还要跑一所学校。整日东奔西跑,遇上心脏不好的人,命都搭进去了。” 他发动汽车,缓缓掉转了方向。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目送他掉转车头,礼貌地挥了挥手,向他告别。他脸也没转,循着原路开车,一溜烟走了。 第八章 启蒙老师的忠告 约瑟夫博士光临学校后的第二周,我们搞到了第一车取暖用柴。那天上午11点左右,两位老人赶着一辆骡车,给我们送来了满满一车木柴。由于教堂的正门太小,他们直接绕道去后院。我虽然没看到柴车的影子,可送柴人的谈笑声清晰可闻。他们开一会儿骡子的玩笑,又说一阵天气、木头。其中一位说:“千万别让这大鸟把咱们丢到沟里去。这一车家伙,进沟容易出沟难,我可不想再装一遍。” “骡子有的是力气!”另一个搭话道,“嗨,大鸟,加把劲!” 柴车趟过了排水沟,顺顺当当地进了后院。 “安静!”我警告道。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坐不住的首先是学生,“谁第一个往外面乱瞅,罚站一小时!他们的活他们会干,用不着你们操心!” 骡车经过教堂的窗户,赶往另一侧的篱笆墙。我看到驾辕的骡子弓腰屈背艰难爬行,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其中的一头骡子高大健壮,毛色发红;另一头棕骡体形矮小一些,长耳朵耷拉着,没精打采的。两头骡子一穿出窗户掩住的视野,车身随后移了进来。码起老高的木头杠子上面蹲着一个老头,先前打开后院门的那个老头随车步行。车子一边走,两个老头一边朗声谈笑。 “小路易斯·华盛顿,到墙角那边站着去!” “您也不瞅过外面吗,魏金斯先生,我都看见了!” “我就用眼角扫了一下!” “我也用眼角扫了一下,魏金斯先生。” “扫得好,这个事咱们暂且不提。”我说,“不过你满嘴病句,这个我得罚。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您也不瞅过外面吗,魏金斯先生’,正确的说法是:‘您不也瞅过外面嘛,魏金斯先生’,面壁思过去,站稳了别动!再顶一句嘴,我让你单腿站一天!” 我在讲桌后面坐了下来。俩老头正在院子外面卸车,隔着篱笆墙扔木柴的声音、谈笑声不绝于耳。 “给我加把劲!一大清早的,火气哪儿去了?” “烧光了。” “我这才冒了个头!” “冒得好!”俩老头都大笑起来,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乱响。 过了半个小时,一位老人跑过来敲教室的后门,我去看看他有何贵干。 “教授!”老人脸上带着笑,叫了一声。 亨利·刘易斯个头不高,牙齿剩下的也不多,一双手论质地、论色泽都像极了乌龟腿。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身穿焦绿色格子布衬衫、咔叽布裤子,脚蹬一双橡胶靴。他的孙子就在这里上学。 “院子里有些木头。”他说,“我留了一把锯子、两把斧头,孩子们抽空劈一劈。” “非常感谢,刘易斯先生。”我说。 “乐意效劳!” 肤色较浅、瘦骨嶙峋的阿莫斯·托马斯坐在车上,不住地向我点头示意。我也提高了嗓门,远远地向他打了声招呼。 “这些柴够你们支撑一阵子了。”刘易斯先生对我说,“用完说声,我们再送一车。” “谢谢!”我说。 “再见,教授!” “再见,刘易斯先生,托马斯先生!” 告别两位老人,我回到讲台上。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讲道,“现在12点差一刻,咱们早点放学。下午劈柴,大家12点半到校,不许迟到。” 那天下午,五、六年级学生劳动,其他班级的学生自习,我现场监督学生锯木头、劈柴。那些低年级的学生一听我的安排,都大声嚷嚷起来。大孩子都在外面热热闹闹的,为什么偏偏让他们念书?我向他们打了保证,说第二天抱柴火的工作归他们干,大孩子们留在教室里学习。那些小家伙都觉得吃了亏,七嘴八舌嚷成一团。但我的态度是那么坚决,他们除了听话,别无选择。我给他们布置了学习任务,将维持课堂纪律的任务交给了爱琳·科尔。 5个大男孩又是锯又是砍,干得热火朝天。我站在篱笆墙下,监督他们干活。5个孩子分成两组:一组三个人负责把木头截短,一个人骑木头杠,两个人拉锯;另一组两个人负责把截短的木头劈开。他们手上在忙,嘴巴也在忙,磨牙斗嘴,说个不停。 看着他们卖力地干活,我心里琢磨:费这么大的劲教他们,到底有没有意义?我这些年的努力体现在哪里?看这些孩子们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野气,跟那两个没上过一天学、年龄比他们大半个多世纪的老人没什么分别。这就是命运的轮回、人生的复制吗?教育的意义何在? 干了一会儿,这两组人马调换了工作,原来拉锯的抡起了斧头,原来劈木的拉起了大锯。最小的那个男孩原地不动,用他一双小手死死卡住木头,再压上膝盖。 倚着篱笆墙,我想起了自己拉大锯抡大斧的时光,许多儿时伙伴的身影在我的脑际隐现:比尔、杰里、雪球、克劳迪、斯密蒂……那一张张面孔,如此亲切,却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来令人痛断肝肠。他们也曾在这间院子里生活过,干过同样的木匠活。韶华易逝,童年太短,那些往日的孩子们干完了,笑完了,早早踏入社会,各奔东西。有的进了农场,有的流落天涯。出门发财,进门发丧,杀人者有之,被杀者更多,最后多死于非命。雪球在艾伦港的夜总会被人刺死,克劳迪死于新奥尔良一个妇女的刀下;斯密蒂杀了人,被遣送到安哥拉接受劳改。待在家里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去,只是暴死与等死那点儿区别。 我们的启蒙老师是个混血儿,大高个,老家在珀莱雅。我们劳动的时候,他通常站在我现在的位置,讲些语重而心不长的道理:你们长大了,八成都会横死街头;剩下来苟延残喘的孬种,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野兽。他说对我们这些黑人来说,生下来就是羊的命,跑出去的才有活路。他这一辈子,就是对逃跑主义哲学的最好诠释。他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荒漠——他不屑于在我们面前表露心声,但我们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一点儿端倪——他恨自己,更鄙视我们。他恨自己身上一半的黑人血统,恨我们这些老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勾起他无尽伤痛的黑人小孩。我们是他的镜子,照出了他那世界之水也漂不白的肤色。他的悲怆写在脸上,不遮不掩,昭若日月。他的心里只有恨,恨见到的人,恨看到的世界。他只教我们一样东西:逃跑。因为这里没有自由,这话他没有明说,但我们都感觉到了。那时候我们师生关系紧张,同学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告诉大人,大人们又坚持让我们念书,说是混一天算一天,能学多少是多少。有的学生咬着牙坚持到毕业,有些学生干脆作鸟兽散。下了地,进了城,蝇营狗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最终铤而走险,搭上了性命。 但我姨姥从来不言放弃。她说我不能跟那帮孩子沆瀣一气,她要我先把那个老师的知识学到手,然后再去别的地方求学。老师发现我求知欲旺盛,越发憎恨我了。别人都跑了,有的甚至死了,你凭什么不跑?你逞什么能?你会倒霉的,我的朋友。这话他没明说,但一看他的眼神便知。不对,他的个人词汇中就没有“朋友”这俩字,他只会说“傻瓜”,不会叫“朋友”。你那么好学,我可以教你,让你也懂点道理,分享我的痛苦,减轻我的负担。好,好,你要学习?好,好,知识是天下最重的担子,你想挑就挑! 我外出求学期间,偶尔也回家探望姨姥。每次碰到此君,他都是那副凶狠的模样。他生病休假后,我去珀莱雅拜访他,还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恨自己、恨我、恨世界的戾气。有一次我们坐在壁炉前面烤火闲聊,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快乐,就是听说哪里出了乱子。希特勒有希特勒的道理,3K党有3K党的长处。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啊?”他发完这一通宏论,打住话头问我。“不,先生,我没这么想。”我连忙表白。“有朝一日,你会把我的话奉为至典。”他说,“我给你指过明路,你就是不听,我的一番苦心,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你每年在那座教堂里耗的那5个半月时间,其实就是浪费生命。等你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理解我了。锈了300年的脑袋,5个半月是擦不亮的,你慢慢体会吧。”我们长时间凝望着蹿动的火苗,谁也不再说话。 “我很冷。”还有一次,我们本来拥炉而坐,火烤得好好的,他突然叫起冷来。我连忙站起来,找到一根劈柴丢到壁炉里。“没用,火再旺我也暖和不起来。”他说,“最近我老是怕冷。”他扭过头来,目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你会明白的,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我必须上学。”我辩解道。“有什么必须的,事实上没那个必要。”他说,“都是你一意孤行。”“您不也上过大学吗?”我反驳道。“我是上过,可我不赞成你重蹈覆辙。”他说,“我劝你退学走人,走得越远越好。上帝普济苍生,没你没我,黑人300多年来活得好好的,现在他也不会……”“您是说上帝吗?”我犹犹豫豫地问。认识他这么久,头一回听他叫上帝的名字。我们课堂上背《圣经》的时候,字字句句都像是对他的诅咒,他听的时候那个难受劲,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先生,我听到您好像说……?”“我说我很冷。”他打断了我的话,“老感觉冷得不行。你差不多该回家了,以后有空再来吧。”一个月后,我又去过一趟珀莱雅。印象中,那也是个大冷天。 我跟混血老师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甚至连起码的尊重都谈不上。要说我们之间有点儿关系,那也是敌对关系。他对我积怨颇深,这点我们俩都心照不宣。我不喜欢他,但我又不能没有他。我需要他这样的人为自己释疑解惑,他知别人所不知,道别人不能道,是个不可多得的诤友。 那天我特意带了一点儿酒,他打发我去厨房拿了两只玻璃杯。“喝点酒,暖暖身子。”我说。“没用,我的身体暖和不起来了。”他说。他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躺在摇椅里,望着火苗出神。他原本高大的身躯,现在只剩下一堆支棱着的大架子,瘦得皮包骨头。“祝你早跑早解脱!”他举了举酒杯。“您还不是乖乖地待了一辈子?”我反唇相讥。“我是克里奥尔人。”他说,“你没看出来吗?”“是吗?”我明知故问。“是的。”他说,“克里奥尔人是什么货色,你以前了解多少?他们都是自甘堕落的人渣,摇尾乞怜的懦夫!”“是的,我以前对克里奥尔人一无所知。”我坦言。“那阵子,我心里也在纠结。”他盯着壁炉里那团熊熊的火焰,慨然叹息,“漂泊大半生,总有尘埃落定的时候。我是什么?你看看我,一离开这里,我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优越感就那么重要吗?”我问道。“是的!”他说,“对于任何人来说,优越感都很重要,白人、半白人尤不可缺。”“您自认为比我优越,对吗?”我抓住他的话柄不放。“当然。”他坦然承认,“别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的血统本来就比你高贵!比我黑的人都不如我,这不明摆着嘛!”“这就是您看不起我的原因吗?”我问道。“正是。”他不假思索地说,“可那些白人狗杂种居然说,我跟你是一路货色!”“他们是不是比您高贵?”我问道。“当然。”他说,“你不认同吗?”“不认同。”我说。“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你迟早会认同的。”他说,“长了个黑奴的样,终究是黑奴的命。”“这么说来,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这里了?”我问道。“是走是留,这是你的选择。问题是你不走,只想用实际行动推翻我的信念。好,总有那么一天,你会跑到我的坟上,承认我有先见之明。”“还望多多指点,请接着说。”我摆出了虚心求教的架势。“你在大学里都学些什么,老师没给你讲过这些做人的道理吗?”他问道。“老师只讲黑人在南方地区的求存之道,教我读书、写字、算题。我需要了解人生的真谛。”“讲到人生,我偏处一隅,孤陋寡闻,对此无话可说。”他谦虚起来,“不经风雨、见世面,你永远理解不了人生。这里只有无知,没有人生。你想了解人生?你错过机会了。趁早收起那心,循规蹈矩做你的黑奴去吧!不过,你得把人生这俩字从脑子里抠掉。我没力气跟你纠缠这个问题了。我很疲倦,也很冷,酒帮不了我的忙。” 1942年冬天,我又拜访过一次他。没过两个月,他就撒手人寰了,去世时年仅43岁。那年我刚刚步入教师的职业生涯,也就教了二三周课的样子。因为工作中碰到了什么难题,好像是刚收到一车柴,我对木杠子的加工和教室取暖等事项不甚了解,所以登门就教。记得念书那阵子第一次劈柴,我们学校大点的孩子赤膊上阵,但见手起斧落,四周木屑乱飞;他背靠篱笆站在旁边,现场指导我们的工作。此情此景,虽经岁月侵蚀,仍难以忘怀。好几个月没见他的面,那次我去的时候,看到他精神十分萎靡,身体虚弱,已经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一位女性亲属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但有登门探视的客人,不管黑人、白人还是半黑不白的人,他的亲属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我去的时候,她将我让进了屋,随后不声不响地走开了。我的老师当时正靠着炉子取暖。事实上,他家的壁炉没断过火,冬春两季都烧得旺旺的。我们握了一下手,他那只大手瘦骨嶙峋,摸上去冰凉。那天他话说得很少,咳得很多,给人奄奄一息的感觉。“我们上周收到了一车柴。”我告诉他。“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他说。“现在我才进入了角色,觉得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教师了。”我说。他点了点头,咳嗽了一阵子。他一身的暮气,似乎不想张口,可我谈兴正浓,不想就此告辞。“给我提点建议吧?”我真诚地问。“没这个必要了。”他说,“尽力而为即可,好坏还不一个样。” 第九章 初次探监 中午1点半,我离开了学校,送爱玛小姐去贝荣纳。她一只胳膊上挽个提篮,另一只手里提个挎包,和我姨姥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姨姥随手关上了房门,防止屋内的热量散失。她们俩下了台阶,慢条斯理地走近我的汽车。爱玛小姐还穿着那件领口、袖口加了兔毛滚边的棕色外套,姨姥只穿了一件羊毛衫,看那情形是不准备跟我们一起上路的。她为爱玛小姐打开车门,扶着她上了后座,倚在车窗外唠叨个没完。从天亮睁眼说到现在,临别还依依不舍,她俩的话怎么那么多。 “这样最好了。”她说。 爱玛小姐可能点了一下头吧,不过我懒得看,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他有别的需要,一起告诉我。”姨姥接着说,“他那儿搁一大堆的袜子、衬衣,放着没用。” “我们必须2点前赶到。”我不得不打断她们的重要会谈。我故意避开后视镜,不想看她们的脸色。 不过我能感觉到,二位老人那四道犀利的目光,瞬间钉到了我的后脑勺上。 “请你转告他,我天天都在为他祈祷。”姨姥说,“你们走吧,回来后我再去看你!” 她这话可是冲爱玛小姐说的。从头到尾,她就没正眼瞧过我一下。她很清楚,我对这件事既没信心,也没耐心。我驱车驶过短短的夹道,拐弯处回头一看,姨姥还站在那里,正在远远地向我们招手。看她那恋恋不舍的样子,仿佛我们要去的是中国,而不是相距仅13英里的贝荣纳小镇。 沿圣查尔斯河一路前行,我隐约感觉到爱玛小姐有意回避我,目光躲躲闪闪的。她心思过重,窗外掠过的风景,在她如同无物。一路上她只看过我一两眼,其余时间跟睡着了似的,只顾埋头想她的心事。她跟姨姥一样,清楚我心里窝着火,招惹不起。 13英里的路程,就这样在默默无言中走过。我一句话没说,她也没说一句话。后视镜摆在那里,我也不看她的样子。公路左侧的房屋野景、右侧的潺潺流水,我也一眼不看,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目不斜视。正前方视野里,撒落的甘蔗随处可见。公路两边,时不时冒出捡拾胡桃的农民,有些人还停下手中的活,向我们挥手致意。我正襟危坐,仪态端严,对他们的热情未加理睬,不能让爱玛小姐看到我的心变软了。 法院办公楼红砖筑成,跟小镇其他公共设施同出一脉。这栋建于世纪之交的小楼,乍看颇有欧陆乡间城堡的遗风。楼体周围用贝壳渣铺出一条环形路带,权充停车坪之用。正对法庭大门的甬道右侧,安放着一尊联邦士兵的雕像。雕像的上方,国旗、州旗、区旗高挂在金属旗杆之上,遥映夕阳,舞弄清风。爱玛小姐身体不太灵活,下车费了一番周折,所以我们赶到警长办公室的时候,挂钟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下午2点过5分了。 在警长办公室里,两位身穿斜纹棉布制服的狱警守着一名身穿绿色囚服、背部印有“监”字的男子。办公桌后面那个年长的狱警指手画脚,正在向犯人发号施令。年轻一点儿的那个狱警站在桌子旁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们俩。 “我找杰弗逊。”爱玛小姐说。 年轻狱警朝主事的年长狱警那边点了点头。那人正忙着派活,好像在安排犯人清理黑人访客的专用厕所。那间地下厕所的入口位于停车道的旁边,我以前使用过一两次,脏污不堪,几乎没落脚的地方,但凡使用过的人都叫苦不迭,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去那儿。楼内设有白人厕所,黑人自然用不得。 “我下班前,那里一定要收拾干净。”年长狱警叮嘱道,“我说的,你必须做到,听见了吗?” 那个犯人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来看我的孩子,杰弗逊。”爱玛小姐望着桌子后面的狱警,讪讪地说。 “你手里拿的是啥?”年长狱警问道。 “一些吃的,还有几件换穿的衣服。”爱玛小姐说。 “保罗!”年长狱警叫了一声。 那个一直站在桌子旁边的年轻狱警向我们走来。 “他的表现怎么样?”爱玛小姐问坐在桌后的年长狱警。 “安静!”年长狱警回答道。 “好的,先生!”爱玛小姐诺诺连声。 年长狱警微微一笑。 “他的意思是杰弗逊很安静。”年轻点的那个狱警解释道。 “谢谢您,先生!”爱玛小姐心神稍安,扭头看着年轻的狱警,连连称谢。 年轻狱警检查完提篮中的食物,炸鸡、面包、煎甜薯、茶糕。接着翻检手袋中的衣物,一件水磨蓝旧牛仔裤、一件洗得掉色的棕色上衣、一条长秋裤、两双我穿过的袜子,姨姥自作主张给杰弗逊了。 “把你的衣兜掏空!”检查完爱玛小姐,他向我发出了指令。 年轻狱警比我年轻一两岁,留着一头棕色的短发,眼珠颜色发灰,又略带一点儿绿。他外表斯文,一看就是个体面人,自然非桌子后面的那位年长狱警可比。那人眼珠子像溅到脸上的两粒石灰渣,脖子粗壮、脸盘肥大,年事比保罗高出许多不说,单那一身的肉,保罗就望尘莫及。 保罗摸遍我身上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随后让我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 “有关注意事项,警长都交代清楚了吗?”年长狱警问道。 “什么事项,先生?”爱玛小姐犯了迷糊。 年长狱警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我对他没有好感。缘分常常是互动的,他对我的印象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他清楚,这里他说了算,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刀叉盆盘,一律扣留!”死盯了我好大一会儿,充分表达过对我厌恶之情后,年长狱警转过头去,对爱玛小姐说,“别针、小卷刀、剃须刀、冰匙,一概不准夹带!”他号令完毕,又将目光扫向了我。 “杰弗逊不做那种事。”爱玛辩解道。 “谁也保证不了谁。”年长狱警说,“带他们过去,保罗。” “跟我来!”年轻狱警招呼道。 我们跟在年轻狱警的身后,穿过一条幽暗狭长的走廊。房门大开的办公室、仅限白人男女使用的洗澡间,连成长长的一片。走廊尽头是6级台阶,我们拾级而上,拐过一个不大的缓步平台,又是一段6级的台阶。上了台阶,便是通往监区的大铁门。这座监狱里犯人有黑人也有白人,不过隔出了两个区域。黑人监区内共有8间牢房,每间标配单人床两张,其中有一半空着,另一半住一到两名数量不等的犯人。我们在囚室前面的走廊里经过的时候,牢门铁护栏后面露出一张张犯人的面孔,手伸得长长的,要烟的要烟,要钱的要钱。爱玛小姐走走停停,跟那些犯人大讲客套话。她说身上没带钱,吃的倒有一些。有杰弗逊吃剩的,一定拿过来让大家分享。他们还伸手向我要钱,我身上的一点儿零钱,到头来剥了个精光。 杰弗逊独占最靠里的那间囚室,一间空房将他与其他难友隔开了。我们走近他的牢门口的时候,他正躺在木板床上休息。年轻狱警打开大锁,放我和爱玛小姐进去。年轻狱警解释说探监只有一个小时,其间,牢门照锁不误。时间一到,他就过来开门赶人。爱玛小姐感激不尽,说了一大堆好话,年轻狱警锁上大门走了。杰弗逊一直瞅着天花板出神,头也没抬,脸也没转。 “你还好吗,杰弗逊?”爱玛小姐先开口了。 杰弗逊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囚室不大,6英尺宽、10英尺长,一张金属行军床摆在一角,铺着薄薄的褥子,外加一条羊毛毯;室内附设一间厕所,既没有安装坐便器,也没放厕纸;浴缸久未清扫,尘封垢积,颜色发黄;一副金属托架上面搁着一只盆子、一个锡杯、一柄汤勺;屋顶正中央挂着一盏同样脏污不堪的白炽灯;与牢门相对的那面墙上开了一眼窗户,隔栏远眺,一株枝叶婆娑、光影斑驳的无花果树,还有隐在其后的法庭依稀可见。窗户开得太高,地面及低矮一些的建筑物都藏在下面,难见真容。 “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了点东西。”爱玛小姐说。 我们从进门就一直站着,因为囚室里没有座位。 “你过得好吗?”她问道。 杰弗逊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他的头发宣判之后就没有梳理过,很长很乱。我暗自寻思着:下次探监一定给他带把梳子。 “我跟魏金斯教授一起来的。”爱玛小姐说,“我带了点炸鸡、面包、煎甜薯,还有茶糕。” 他眼皮朝上,无动于衷。 “杰弗逊,你不让我坐一会儿吗?” 他目光呆滞,视我们如无物。 爱玛小姐将携带的东西放在地板上,歪着身子坐到行军床的一角。窄窄的床沿容不下她宽阔的身躯,也真难为她了。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杰弗逊的额头、头发。 “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吗,杰弗逊?”她几乎是在哀求了。 他还是不声不响,爱玛小姐又抚摸起他的头发来。 “跟我说句话,行吗?你是不是不想见魏金斯教授?” 他没有回答。 “那你是不是想跟魏金斯教授单独说话,嫌我碍手碍脚?” 他的嘴巴依旧闭得紧紧的。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看她副表情,只差没有哭出来了。我尴尬至极,就当没来这里。 “把那个篮子递给我,格兰特!”她说。 她从我的手中接过篮子,取出一只褐色粗纸包装的炸鸡。她小心翼翼地剥开外层包装,撕下一条鸡腿举到杰弗逊的眼前。 “看我带的东西!”她热切地说,“你最爱吃我做的炸鸡了!还有甜薯、茶糕呢,你稍微吃点?” “没用。”他躺在那里,淡淡地回了一句。 “什么没用?” 没有回答。 “什么没用,杰弗逊?” “什么都没用。”他瞅着天花板,没心没肺地说。 “你觉得没用,我可不觉得,杰弗逊。”她说,“对我来说,你比什么都有用。”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空洞的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不辨不识,无知无觉。 “杰弗逊?” “鸡肉就是尘土,尘土就是鸡肉,我都无所谓了。”他说。 “不,杰弗逊,话不能这么说,鸡肉怎么能叫尘土?” “好坏一个样,”他说,“没什么打紧。” “你说我做的炸鸡吗?”她越听越迷糊了,“我尝尝!”她咬了一小口,“一到星期天,你就嚷着要我做炸鸡。” 他一声没吭。 “吃块甜薯?”她恳求道。 杰弗逊没理她。 “鸡肉、甜薯不吃就算了,吃点茶糕?我知道你最喜欢茶糕了。我没带酸酪,不过……杰弗逊,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他们什么时候下手?明天吗?” “下什么手,杰弗逊?” 他直眉瞪眼地望着天花板,神游物外,表情木然。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杰弗逊?” 他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头略偏了一点儿,不过身子像钉在床上了一般,纹丝未动。他身上最灵活的部件就属那对眼珠子了,还斜斜地直瞪到眼角。看那眼神,他似乎对爱玛小姐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丝毫不解,甚至连她是何许人都不知道了。呆望了一阵教母,他将目光转向我这边。他没说话,但那双遍布血丝、眼珠暗褐的大眼睛明明在说:你该明白我那话的意思吧?他眨巴着眼睛,似在等待我的回答。我回望了他一眼,不敢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从我的眼中读透了我的心思,我是理解他的。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他问道。 “跟谁?”他猛一问,我不明所以。 他冷冷地打量着我,眼神里满含着嘲讽的意味。他那双眼睛太大,太茫然。他那白眼珠上数不清的血丝,每一道都记录着长夜不眠的焦思。这双绝望的眼睛正对着我,如此冷漠,如此凄凉。 “你就是干那活的人吗?”他问道。 “干什么活?”我一头雾水。 他用那双褐色的、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如嘲似怨地望着我。 “拉那个开关的?”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无期待地说道。 “什么开关?”爱玛小姐问道。 杰弗逊没理老教母。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清楚我这是装腔作势、心怀叵测。 “他是魏金斯教授,你的老师呀!你说的开关是怎么回事?”她追问道。 他转过头去,望着天花板想他的心事去了。 年轻狱警的身影出现在囚室之外的时候,爱玛小姐正斜倚在杰弗逊的床头,言未尽意,身重难起。不过杰弗逊的姿态出现了一点儿小调整:他背转身子,面对水泥灰墙侧身而卧。爱玛小姐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我走了,杰弗逊。”她说,“我们过些天再来看你。” 年轻狱警打开牢门,放我们出去。 “我可以把食物留在这儿吗?”爱玛小姐问道。 “当然可以。”年轻狱警先生说。 “他吃不完的话,您能分发给那些孩子们吗?” “行!”年轻狱警慨然应允。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锁上了大门。 “我走了,杰弗逊。”爱玛小姐扭过头,向囚室内投去最后一瞥。 他面壁高卧,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啊,我的上帝!”爱玛小姐按捺不住,突然放声大哭,“啊,上帝,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吧!” 我和年轻狱警对望了一眼。他向我使个眼色,朝爱玛小姐那边点了点头。我随即走过去,一把揽住了老人的腰。 第十章 第四次探监 此后我们还探过两次监,不过情形没一点儿起色。我1点半左右到爱玛小姐家——她家里自然少不了我姨姥——侍候她在汽车后座上坐稳了,然后闷声不响地直奔贝荣纳。我们每次都是提前到达监狱,一次早到5分钟,一次早到10分钟,利用这点时间接受狱方的例行检查:逐样翻检完爱玛小姐带来的食物,又搜查一遍我身上的衣兜。我们走的还是那条狭窄的甬道,路过的还是那些敞门开窗的办公室,里面的白人男女做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工作。年轻狱警走在最前面,爱玛小姐隔一步距离紧随其后,我陪伴在她的身侧,跟着她的脚步一路蹒跚。攀登走廊尽头那两段台阶的时候,年轻狱警总要在中间的缓步平台上歇一歇,等爱玛小姐缓过气后,再走完6级剩下的台阶。 打开厚重的铁门,我们踏入监舍区。囚犯一发现我们的身影,都争先恐后地奔到牢门前,从防护栏的后面伸出一双双手。爱玛小姐跟首次探监时一样郑重承诺:杰弗逊不吃的东西,一定拿出来让大家分享。我也倾尽囊中所有,拿些零钱散发给大家。当然,不足一美元的零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不解决任何问题。如前所述,杰弗逊住在这片牢房的最后一间,我们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要么躺在床上,傻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要么侧卧在床上,贴着灰色的水泥墙壁发呆。年轻狱警放我们进去之后,每次都要锁上牢门。杰弗逊蔫头耷脑的,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只能在牢房中苦熬一个小时,时间一到便抽身而去。爱玛小姐次次免不了一场号哭,也不忘央求年轻狱警将带去的食物分发给犯人。 这个星期五是我们第四次探监。我将学校一摊子事撂给了爱琳·科尔,嘱咐她下午3点前放学,并特别交代可以提前打发学生回家。天已经很冷了,孩子们都有一大堆家务活要做。我先步行回家开车,然后赶到村头爱玛小姐家接人。前几次她都是早早出门,站在大路边上等我,可这次她居然没有露面。我在车里等了足有5分钟,也不见爱玛小姐的人影。我不想鸣笛催促她,觉得这样做有失礼貌。爱玛小姐家大门紧闭,小院里一片死寂。除了烟囱里冒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炊烟,嗅不到一点儿生命的气息。 又坚持了两分钟,我彻底失去了耐心,也顾不到礼貌了。我使劲儿按住喇叭不放,那一通鸣叫,估计全村的人都听到了。我扔下学生带她去贝荣纳,她居然拖起了我的后腿。我就是要闹出一点儿动静,让全村的人听个清楚明白。 那扇紧闭的屋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姨姥从里面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关上门站在前廊里,往我这边瞅。她那站姿、她那表情,我领教的次数太多了。我知道,这回别指望她再往前跨一步。我的事业干大了,不仅负责专车送人,还得扮演用人的角色,跑前蹿后地听人家的指示。我迫不得已下了车,走到走廊的台阶前面停了下来。姨姥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离开我的左右。 “你哪儿不对了?”她问道。 这话该我说,姨姥居然倒打一耙。 “爱玛小姐要是出得来,早就出来了,你想不到吗?” “她去不了,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耽误我给学生上课?” “我说她去不了,没说你去不了!” “你该不会让我一个人去吧?我跟他不沾亲不带故的,犯得着嘛……” “进屋拎包去,小子!”姨姥下了命令。 姨姥看我登上台阶,走进大门,这才跟了进来。爱玛小姐坐在壁炉旁边的摇椅上,里绿外黑套着两件毛衣。她的头上还扎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破布条,怎么看怎么像婴儿的尿布。我顶着灯泡站在屋里,感觉爱玛小姐正在演戏给我看,小病大装,故意给我撂挑子。早上我还看到她在院子里捡拾柴火,蛮硬朗的,就这会儿工夫能病成那样?光闻一下这满屋子的炸鸡、烤甜薯味,不用说就知道,她离死还远着呢! 姨姥靠近爱玛小姐身边的摇椅,一屁股坐了下去,那四只老眼都瞄上了炉中两截火不像火、灰不像灰的木头段子,再也不往我这边看。生这样的火,还不如点根蜡烛省事暖和,有什么看头!她们俩谁也不说话,仿佛正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过一会儿,爱玛小姐干咳了两声,向我展示她已经病得不轻,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房间里有烟味,我可能呛得发出了声音。姨姥抓住这个有利时机,终于发话了。 “等着你把食物送过去呢。” 她说的食物不在旁边,我也懒得查看别处。 “他不想去就算了。”爱玛小姐说。她又咳了一声,着意强调她大病在身,“不要给他增加负担。” 姨姥扭头望着我,声色俱厉地嚷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送食物!” “爱玛小姐病重,你去不行吗?”我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我没穿新衣裳。”姨姥说。 “你去换,我等你。”我也耗上了。 “等什么等!”姨姥的火气比壁炉里的那点火大多了。 “别逼他。”爱玛小姐说,“哪天我能起身了——上帝保佑我——我另求人,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我知道她俩玩的把戏了。前面我跑的那些路算是预热,她们的目的就是逼我就范。上亨利·皮乔特家,跟警长演的那一出,三次探监,这不明摆着全是下套嘛!其实,她们这是谋定而后动,初登亨利·皮乔特家大门的那个晚上,爱玛小姐已经埋下了伏笔:“我老了,心脏受不了,我得找个替我办事的人。”这不,她背后还有个黄金搭档——我姨姥。 爱玛小姐又咳嗽起来,不过也就梆梆两声,棒槌敲木盆似的。 我打了个激灵:她这两声咳嗽,意思就是抱木柴。我走近墙角,用力抱回一大捆木头棒子,一股脑儿填进炉膛里。壁炉里活灰死灰一齐溅了起来,浓烟可着炉膛子乱涌。我掸了一把衣襟,看着火苗慢慢地蹿起来。 “还有啥需要帮忙的?”我问道,“我去买点止咳糖浆?” “帮忙管住你的嘴巴就行了,小子。”姨姥指斥道。 “我这不是想让爱玛小姐好受些嘛!”我说。 “他不想去就算了。”爱玛小姐当起了好人。 “他得去。”姨姥说。 “给人家添负担,怎么好意思。”爱玛小姐说。 “我一个人去你们放心吗?”我说,“我要是把吃的东西都扔到河里去,不是给鱼儿办了好事吗?大冬天的,水里缺营养,有炸鸡吃,鱼儿当然高兴。” “你要是识相,快点拿上食物走人!”姨姥下了最后通牒。 我走进厨房,扯过餐桌上的食品袋,好家伙,装得还真不少。 她们坐在摇椅上看火,我提着个大袋子看她们。我怨气冲天,对着姨姥嚷了起来:“在那家人的厨房里,我那天站了两个多小时!人家吃,人家喝,人家谈笑风生,根本没把我看在眼里,招呼也不打一声。现在你又让我天天往监狱里跑,看他们用脏手翻检食物,让人家犯人似的里里外外搜身。他们今天说不定还要检查我的嘴、我的鼻子,甚至扒光我的衣服。天底下的耻辱,都让我摊上了。你送我上大学,不就是想让我活得像个人吗?几年前安托恩教授就说过,我要是待在这里不走,我的尊严就会一点儿一点儿消失,最终沦落成普通的黑人。可他没有说,剥夺我尊严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我自己的姨姥。” 姨姥慢慢地站了起来,走近大放悲声的爱玛小姐。爱玛小姐现在确实不想劳我的大驾了,可姨姥就是不依不饶。 “对不起,格兰特先生,我跟白人合伙侮辱你了,我很抱歉。要是有人能帮忙,我肯定不求你。可你也知道,我没别的指望。” 第十一章 受挫的杰弗逊 我赶到监狱的时候,警长先生正好当班。我瞥见他坐在桌子后面,和一个站在门口、想走又不走的男人侃侃而谈。等了不大一会儿工夫,那个男人出了大门,拐个弯进了走廊。我拎着一大包食物,抓住机会走了进去。 “有事吗?”盖德利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躺在办公桌的后面,一双腿高高跷起,穿着牛仔靴的脚直搭在桌面上。他上身穿着一件银灰色敞领衬衫,下身穿深灰色裤子,领带、牛仔帽和外套挂在旁边的衣帽钩上,与办公桌之间横着一架文件柜。我来几趟监狱了,见他还是第一次。但是毋庸置疑,他对我在此间扮演的角色了如指掌。 “我找杰弗逊。”我应了一声。 “你们谈得怎样?” “我这是第一次单独见他。” “袋子里装的什么?” “一些吃的东西,他教母让我带来的。” “保罗!”盖德利喊了一声,可他的目光并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 年轻一点儿的那个狱警出现在侧门口。 “您叫我吗,警长先生?” 盖德利冲我点了点头。 “你好吗?”年轻狱警热情地向我打了个招呼。 “挺好的,您呢?” “我也不赖。”他答道。 依据惯例,我掏出衣服口袋里所有的物品,一一展示给年轻狱警验看后再装回去。年轻狱警拉过手袋,打开烤鸡的包装纸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又从装甜薯的袋子里掏出两三粒糖果,剥开糖纸瞅了一阵。每查完一件,他都要仔细地包好,再放回原来的位置。例行程序一完,他掏出一块手帕,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手指。 “你对他还有信心吗?”盖德利半张脸从牛仔靴上冒出来,问道。 “我心里没底,先生。” “别忘了我说过的话,”盖德利说,“他要是有了抵触情绪,你们这戏就得收场。” 我点了点头,猛然醒悟到自己没出声,便朗声作答:“明白,先生。” 盖德利死盯了我一眼,这才冲年轻狱警点了点头。我们俩如获大赦,迅速离开了办公室。爱玛小姐没来,我顿觉身边宽敞了许多。一间挨着一间的办公室房门洞开,打字机的脆响回荡在空落落的走廊里。跨上熟悉的台阶,便是那扇通往监区的大铁门。走过几个来回,走这段路我已经驾轻就熟,闭上眼睛也错不到哪儿去。我们经过那一片囚室的时候,犯人照例扒在牢门的后面,手扶着铁栅栏向外窥探。老监狱、老犯人,也有一两张新面孔,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我掏遍衣兜,将最大面值不超过10美分的硬币塞到摊在外面的手掌里。每个人到手的那点钱,也就够买一包口香糖、一块糖,俩人的钱合起来,也够买一包劣质香烟了。 这一回,杰弗逊待客的姿态倒是有所改善,他没有躺在床上,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示人。他两手夹在大腿的中间,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上。狱警先生打开牢门,在放我进去的同时讲了一下探监的规矩:一个小时,他随后过来收拾摊子;如需提前结束,可以打发模范囚徒叫他。三言两句交代完,他转身离开了。 “杰弗逊!”我叫了一声。 他头也没抬。 “你教母得了重感冒不能来,你要的东西她都让我带来了。”我说,“你还好吧,杰弗逊?”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地把头抬起来。但他并没有正眼瞧我,黯淡失神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窗户。小小窗格里出现几片无花果树的黄叶,映衬着一片灰蓝色的天空。 “你饿吗?”我搭讪道。 “你带谷糠了吗?”他问道。 “谷糠?” “就是猪吃的饲料。”他扭头望着我,直愣愣地说。 杰弗逊头发蓬乱,满脸脏污,看来好几天没有梳洗过了。他上穿我淘汰下来的咔叽布衬衫,下穿皱巴巴的棕色长裤,一双赤脚耷拉在床边。 “我没带谷糠,”我说,“你又不是猪。” 他打量了我一眼,好像我这是言不由衷,故意给他戴高帽子。 “多久没吃东西了?”我问道。 “记不得了。” “今天吃过了吗?”我追问了一句。 “不知道。” 很明显,他这是在跟我唱对台戏。 “包里有烤鸡、饼干、甜薯,还有一点儿糖果,你教母亲手做的。”我说,“你尝尝吧,不要拂了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世上哪有吃糖的猪!”他说。 “你不是猪,”我抢白道,“你是人!” 他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响了一阵,终于露出了笑脸。 “我吃块鸡肉,可以吗?”我问道,“我还没来得及吃午饭。” 他无动于衷,好像压根儿没听到我的话。 狱警先生翻动过的食品袋,我不费吹灰尘之力就打开了。我掏出一只鸡腿、一块饼干,大嚼大咽起来。 “你教母做的东西真好吃!”我边吃边赞叹。 “那是给你们人做的。”他说。 “你也是人,杰弗逊。”我说。 “我就是蠢猪,人不会进这种猪圈。”他闷声闷气地说,“他们要把我养得肥肥的,时辰一到好下刀子。” “你说话这么难听,你教母听到会伤心的。要不要我把这话传给她?” “都做了蠢猪,还在乎别人怎么说?” “她在乎,我在乎,杰弗逊。”我说。 “你们是人,跟我不一样。”他说。 “你也是人,杰弗逊。” “我是猪。”他口气大变,不再一门心思地与我顶嘴,这话听起来更像是自怨自艾,“喂肥以后过圣诞节的猪。” “你也是人,杰弗逊,你一点儿不比别人差。” 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站了起来。 “我这就让你看看,蠢猪是怎么进食的!”他说。 他两手着地跪了下来,头伸进布袋里大吃一气,就连吞咽的声音也跟猪相差无几。 我站得远远的,一面欣赏他的表演,一面吃鸡腿和饼干。 “猪吃食就是这个样子。”他笑着站起身,回到床边坐了下来,“猪吃食就是这个样子。”他重复了一遍。 “好了!”我说,“我回去后会跟你教母说,咱俩坐在床边上一起吃东西,你还对食物的味道赞不绝口。至于你刚才的言行,我还是不跟她提起的好。她病了,再受这么的刺激,老命都保不住。我替你撒个谎,就说你吃了不少,尤其爱吃果仁糖。”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我,傻呵呵地笑着。 “你这是故意找碴儿,对不对,杰弗逊?”我质问道,“我在外面自由自在,你在里面受够了罪,所以你存心让我难过?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吗?” 他那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雕塑家刻出来的一副面具。 “监狱警长也不想让我来。”我对他坦言相告,“他说跟你讲道理是自讨苦吃,你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可你教母不这么想,她希望我来这儿看望你,陪你聊天。你都想些啥?你想把我推得远远的,让那个白人笑话我吗?你是不是想让你我败在他的手下?” 他面不变色心不跳——貌似玩世不恭,实藏痛苦无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这里还不到半个小时,这会儿就惊动狱警先生,未免为时过早。要是被警长盯上,不问也知道我们的交流进行不下去了。这样的结果,我无论如何都不能面对。不为我个人,就算为爱玛小姐着想,我也不能就此罢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杰弗逊爬回床上,面朝墙壁睡他的大头觉去了。我望着高墙上那一面小小的铁窗,小无花果树上枯瘦的黄叶纹丝不动,静得像画,又像萦绕在噩梦中的幽灵。灰蓝色的天幕若隐若现,仿佛片片破碎的布条,夹杂在了无生机的枝叶间。我瞟了一眼杰弗逊,他展现给我的,只是面墙的冷脊背;我低下头看看他的床下,除了一双平口鞋,那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我将目光投向那个食品袋子,估计剩下的鸡肉、饼干、甜薯、糖果还有多少。我跑到洗脸池旁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喝了下去。可关的时候才发现龙头坏了,水滴答滴答漏个不停,池底一条褐色的锈渍,歪歪扭扭直拖到排水管里。我回过头望着杰弗逊,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躺在原来的地方,当我不存在。我想跟他说几句话,问他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挨到狱警先生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凑到杰弗逊的简易床旁边。 “你有什么话要跟你教母说吗?”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瞅着灰色的墙壁出神。 “我回去跟她说,你吃了好多东西。”我说,“她会非常高兴的。” 年轻狱警打开牢门,让我走了出去。 “你们谈得如何?”他边走边问我。 “他特别喜欢我带去的家常食物。”我说。 “可以理解。”狱警先生回应道。 第十二章 暗涌 我知道爱玛小姐在等我回话,可我的谎没有编圆,不好唐突登门。实话是断然不能说的,她承受不了;要说我们俩相谈甚欢,她也未必相信。有上几次探监碰钉子的经历,谎不能撒得太大。撒谎确实是一门艺术,这分寸还真不好把握。对了,就说杰弗逊对她的身体很关心,这话她听了会心里舒坦;或者说他已经用了我带去的牙刷和梳子,精神面貌比以前好多了;或者说狱警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警长也对他相当满意。我需要时间,需要动脑子,需要把这个谎编得滴水不漏。思虑这个问题,最理想的场所莫过于彩虹酒吧了。 彩虹酒吧里光线暗淡,顾客极少。柜台后面的老板乔·克莱本,加上另外两个老头,店里只有三个人。他们正扎成一堆谈论棒球,笑谈布鲁克林神手队服役刚满两年的球星杰凯·罗宾逊的逸事。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教授?”看到我进门,克莱本打了个招呼。 “来瓶杰克斯啤酒。”我说。 他取了一瓶啤酒,给我端了过来。 “进城办事,顺便过来喝点。”我说。 克莱本要么看出我不想细说缘由,要么对我所说的事了如指掌,总之一放下啤酒就走了。他回到柜台的后面,接上刚才被我打断的话题,与他的老客人继续谈笑风生。 我站在大堂的中央,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开口闭口不离“杰凯”俩字,好像布鲁克林神手队里只有杰凯一个人。 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饮料。说起杰凯两年来的累累战绩,他们有板有眼,毫不含糊:第一次击球发生在何时何地,对手是谁;第一次跑两垒、第一次打全垒分别出现在哪一场赛事,等等。说到精彩处,其中一位老人退后数步,演示起投球手攻势不够凌厉、为杰凯跑垒留下了可乘之机的情形来,手舞足蹈,惟妙惟肖。他模仿击球手上垒后投手的动作,先摇头摆尾扫视一眼左右,再拼着老命跷起一条腿——也就一英尺上下那点高度,弯腰屈背、缩肩收手,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演完摆花架子的投球手,角色马上发生了转换,变成杰凯箭一般冲向本垒。酒吧方寸之地,比不得棒球场,他伸直一条胳膊权充杰凯的腿,抡得风车似的乱转。杰凯滑垒的姿势、裁判喊分的样子、杰凯胜利后甩掉身上的衣服、退入休息区的神态,他从头到尾耍了一遍。演示完毕,老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回到吧台前面他原来的位置上。克莱本和另一位老人异口同声地说,他的表演真切、生动。 真是世事无常。我清楚地记得,在杰凯加盟大联盟之前,大家常常挂在嘴边的运动员是乔·路易斯。他跟德国球星希梅林对垒的那场赛事牵动了多少人的神经,街头巷尾,贩夫走卒,相逢必议。在跟希梅林的第一场比赛中,乔·路易斯出师不利,铩羽而归。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好几个星期缓不过来劲,满大街的人都哭丧着一张脸。乔·路易斯落败了,这不等于天塌下来了吗?连神的仆人——牧师都把持不住了:“耐心等待,耐心等待,孩子们!大卫反击歌利亚[5]的日子,终会到来!” 我们苦苦煎熬,我们翘首期盼,雪耻之战终于打响了。那年我17岁,不大不小,出无朋进无友的。跟我一样大的孩子早就出门讨生活去了,而我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为我们心目中唯一的英雄祈祷。记得村里有两台收音机,一台在村南威廉家,另一台在村北麦克威斯家。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撂下手中的活,跑到一处听新闻。这两家人的院内,鸡鸣狗吠,人声鼎沸,那场面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收音机里一传出首轮开局的消息,不用谁提醒,屋里屋外骤然安静了下来。听众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孩子,此刻却连大气都不喘一下。所有人都绷着一张脸,屏息凝神地倾听现场解说。上帝,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再一次上演,看着我们的英雄倒下吗? 一腔蓄积已久的怨气,终于以乔·路易斯的辉煌胜利而告结。院子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场上听众你推我搡,有人鸣枪庆祝,有人干脆打斗起来。胡子密、牙齿稀的老人跟吃了败仗的希梅林一样,扑通扑通倒在地上,一把老骨头挣扎着半天起不来,年轻一点儿的不得不赶紧跑过去搀扶。你拍我的背,我捶你的肩,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志得意满,那股骄傲劲儿,难得体验一回。和暖的黄昏、嘈杂的声音、攒动的人群、骄傲的面孔,那一幕从此深深地镌刻在了我17岁的天空。 现在,当我枯坐在酒吧一隅,听三位老人谈论起杰凯·罗宾逊,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的时候,我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我想起了那个瘦小枯干的爱尔兰人,我大学期间曾经受教过的老师。他本来是活跃在白人院校讲坛上的教授,如何肯来黑人的学校教书,其中缘由,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了。他的到来,在我们学校掀起不小的波澜。到大礼堂聆听他讲授的爱尔兰文学,成一时之盛。他说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但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他讲到了叶芝,讲到了奥凯西,讲到了乔伊斯——这些名字,都是我以前闻所未闻的,我贪婪地咀嚼、吸收着他知识的浓香。其间他反复提到的一个人,就是帕内尔。他说,不少爱尔兰人一听到帕内尔这个名字,就会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紧接着他的话锋一转,讲起了詹姆斯·乔伊斯。他讲了乔伊斯的家世、宗教信仰、受过的教育、完成的作品。他提到《都柏林人》一书,复述了其中的一个短篇——《会议室里的常春藤日》的情节。他说,那篇爱尔兰人写的小故事,既没有种族界限,也没有高墙阻隔,讲的是全人类的主题,读者遍布全球。 听完讲座后,我找遍了学校图书馆、附近的书店,可那本书踪迹难寻。为此,我还上过文学老师安德森先生的门,专门讨教购书渠道。也许是有感于我的执著,他当时答应替我张罗一本。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他留住了我,塞给我一部短篇小说选。那本书不是《都柏林人》,不过里面收有《会议室里的常春藤日》一文。安德森先生攀到了一位在白人学校供职的教授,书就是从他那里讨到的。“他是个好人。”安德森先生这样评价他的白人同行,“不要忘了,白人里面也有好人。书你可以拿去看,不过时间只限一周。一定要保护好,原样奉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魏金斯?” 那篇小说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读出爱尔兰小老头口中的世界味。一帮爱尔兰人齐聚一室,讨论一些云山雾罩的政治问题,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内容。这些跟美国扯不上关系,跟我们黑人更是风马牛不相及。许多年后,我才领悟到他那番话中隐含的奥义。我流连茶廊酒肆,我彷徨在大街小巷,我醉卧于饭局酒场,别人说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往心里去。这一发现出人意料,也引起了我的深思。我开始关注他人的言论,学会了聆听大众的心声。别人怎样评价英雄人物,如何褒贬一度飞扬跋扈如今身归黄土的逝者,这些街谈巷议,貌似粗鄙,细玩则余味无穷。 吧台另一端的那三位老人还在杰凯·罗宾逊的话题上纠缠,我的思绪却已飘进了小镇监狱里的那间囚室。杰凯于我何干?乔·路易斯与我何干?那位小个子爱尔兰人的影子,也在我的脑海里荡然无存。目前与我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的,是杰弗逊。 我招了招手,示意克莱本再拿一瓶啤酒过来。看到我意兴阑珊的样子,他放下啤酒转身就走,撤到杰凯长杰凯短、谈得眉飞色舞、口沫飞溅的两位老主顾身边去了。 我不想让阴郁的监牢败坏我的兴致,我不想让爱玛小姐潜入我的意识,我不想为扯一个弥天大谎煞费苦心。我想用幸福生活的场景点亮我黯淡的灵魂,我想将一腔绮思凝聚到薇薇安身上。在这个苍白的世界上,她就是我的太阳,带着七彩斑斓的炫光,透进我的内心世界。今天不是星期五吗?与心中至爱并肩携手,觅一段浪漫,享一时温柔,岂非人生极乐?整整两天的闲暇,拥香倚玉,互道款曲,胜似受尽千般累,使碎一寸心。 见鬼!早知此地不堪留,不如浪迹天涯不回头。哪里不能生存,我何必恋念那三尺讲坛?!薇薇安要找条生路,还不是很容易的事?远离伤心地,处处是天堂。 三位老人依旧在打他们想象中的棒球:击球,投球,滑垒。 我的思绪一会儿在镇上的那堵大墙内徘徊,一会儿又飞到了遥远的佛罗里达。我读过那里一宗电椅刑处死犯人案例的详细报告,犯人赴死时的惨状总是徘徊在我的脑际。阴森可怖的行刑室,魂飞魄散的死囚。犯人被生拉硬扯到电刑椅时发出的声声哀嚎,也时时回响在我的耳际:“不要,不要!乔·路易斯先生,救我!救命啊!救命!”在扎缚停当、接好电线之后,撰写报告的人还听到犯人惨叫连连,涕泗交流:“乔·路易斯先生,救我!乔·路易斯先生,救我!” 吧台的前面,那三位老人还在演练棒球比赛:击球,跑垒,滑垒。不知道镇上的高墙之内,有没有犯人临终时高喊杰克·罗宾逊,把他当作自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就走吗,教授?”克莱本问道。 “我要找我的女朋友去。”我说。 “慢走,教授。” 我挥手作别,老人们也礼貌地颔首回应。 薇薇安的学校在正街上,与酒吧之间隔着三四条街区。这座小城偏远闭塞,乏善可陈,一应公共设施基本集中在学校一带。天主教堂、电影院、殡仪馆一字排开,中间还夹着一家咖啡馆、一家冷饮店。镇上唯一的百货商场也在那条街上,与教堂相去不远,不过要拐个弯。停尸房附近,还有一家理发店、一处加油站,这就是贝荣纳的全部。这个镇上没有秘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家长里短的事,谁也瞒不了谁。 我将车停到电影院前面,看见一位教师护送孩子们上校车。等大巴开走后,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帅哥,来这儿有何贵干?”那位老师热情有加。 “她在吗,佩吉?” “今天周末,不过她还没走。”她嘻哈道,“你真幸运。” “回头请您喝一杯!” “喝两杯都行!”佩吉倒很大方。 我们说说笑笑走进大门,看到两个孩子正在收拾国旗。佩吉说了声“俱乐部见”,我独自一人钻进薇薇安任教的六、七年级教室。这所学校教学用房只有6间,部分年级不得不合用教室。学生们都放学回家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薇薇安一个人伏在讲桌上,扒拉着一大堆作业。她上身套一件棕色羊毛外衣,下身穿一条白裤子,显得十分青春靓丽,工作聚精会神,连我这个不速之客都进门了,她也没顾上瞟一眼。等我已经站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这才仰起脸,温暖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美到极致的牙齿。在我的眼中,她是个楚楚动人无处不美的可人儿。 “你在这儿晃悠什么?”她问道。 “我哪个周末不是跟你一起过的呀?”我绕过桌子拥吻着她,反问道。 “刚才有个男孩在这里站过,他可没你这么大胆。”她佯作娇嗔,嚷嚷道。 “谁要是跟我一样放肆,可千万别让我逮着。”我反唇相谑。 “你说,跑这儿干什么来了?”她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看你,明知故问是不是?” 她仔细打量了我一眼。我的神色泄露了自己的行藏:我去过监狱,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还忙啊?”我问道。 “没什么,手头这点工作可以压压,不耽搁事情。” “我见到佩吉了,他们结伴喝酒去了。” “多好的事啊!”薇薇安拍手叹赏。她扯过公文包,抓起一沓作业塞进去,随后站起身来,“我有事找校长谈,再不去,她就回家了。你会擦黑板吗?” “擦过几次。” “你要是擦干净,我奖励你一个苹果!”她说。 “谢谢您,老师!” 她在我的唇上印了一个轻吻,抬腿便走,临出大门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对着我莞尔一笑。 黑板上有一条用粉笔画出来的竖线,一头挑着法语句子,另一头挑着英文释义。句子很简单:书在哪儿?笔记本在哪儿?铅笔在哪儿?我悉心擦拭了几遍,可那些句子成心跟我过不去,一抹淡淡的印痕顽固地留在黑板上,若隐若现。 我将值日生的工作抛到一边,取过一截粉笔另画了一条垂线,上下两头分别用法文和英文连写了三遍“我爱你”,方才收手。 薇薇安回到教室,我的杰作一下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你这个淘气包!”她嚷道,“戴茜要是看见了,有你好受的!” “咱俩的事她能不知道?” “我应该把你打发到角落里去,单腿罚站!” “只要你能天天陪我,就是站一辈子我都愿意。” “讨厌鬼,淘气包!”她嚷道,“快擦掉!” “先亲一下!” 我夺过她手里的公文包搁到讲桌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就咱们俩!”我狂热地吻着她,低声说,“找个好去处共度良宵,巴吞鲁日、新奥尔良,哪儿都行!” “我的孩子没人管。”她说。 “有多拉看着就行了。答应我,咱们走吧!” “我们还有跟佩吉的聚会呢,忘了吗?” “什么佩吉不佩吉的,都不管了,我们出发吧!” 她略一沉思,摇起头来。 “不。”她说,“我不能这么做。” “你不想走?” “做梦都想。” “那就行动吧!” “不行。”她再一次拒绝,“我不能给他落下口实,让他夺走我的孩子。” “他有这心思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小心为上。” “罗伯特·海伦家我实在不想去了,待不了多久就各奔东西,半夜三更的。” “我也不想这样。”她幽幽地说,“不过我不会彻夜不归,风险太大了。”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根据最新消息,他人在休斯敦。” “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他不放话,我们就只能这么干等吗?” “我们没有干等,我们做得够多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 “好了,我们找佩吉他们去,先喝点儿。” “再吻一下,要不我不跟你走!” “你这是怎么了?”激吻后,她突然问道。 也许是我的拥抱,也许是我的神色透露出我内心的不安,她起了疑心。 我将自己在监狱中的所见所闻——杰弗逊跪在地上,头伸过纸袋中拱食的那一幕,向她和盘托出。她抬起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两道眉毛拧成了疙瘩。 “老太太急着听我的消息,我不敢面对她。我得从长计议,想办法蒙住她。” 薇薇安瞠目结舌。 “真希望逃出这一片浑水泥潭,逃得越远越好!” 薇薇安摇了摇头,“你不会临阵脱逃的。” “为什么?” “截至目前你没有袖手旁观,这就是证明。” “我根本不想插手这件事。” “可你还是插手了。” “这是我的义务吗?” “你这是顶嘴,格兰特。跟你对他们的爱比起来,对家乡的恨又算得了什么!” “苟安一隅,连走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与其说这是爱,还不如说是懦弱。” “你加利福尼亚那边有亲属,随时都可以投奔啊!” “这条出路,我已经反复掂量过了。” “我知道你折腾过一回,最后还不是失败而归。”她说,“要面对现实,格兰特。” “可我不想安于现状。” 我转过身,擦掉了黑板上的字迹。 “好了,我们喝一杯去。” “等等!”薇薇安一步跨上讲台,在黑板上用法文写下一行大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要是下周一黛茜小姐赶在你前面到学校,你不就惨了?” “她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薇薇安说,“在这所学校里,咱们的事无人不知。” [5] 歌利亚,《圣经》中记载,歌利亚是非利士将军,拥有无穷的力量,他带兵攻打以色列时所有人都不敢应战。最后,少年大卫用投石弹打中歌利亚的脑袋,并割下他的首级。 第十三章 质疑 教堂里的钟声响过两遍之后,外面大路上传来伊诺丝·博伊小姐的声音,大嗓门地呼唤我的姨姥。我跑到回廊里,示意她去后面寻找。伊诺丝小姐瘦高个儿,撑着根竹杖站在路边上,正往大宅院那边瞅。她身穿黑色长大衣,头戴黑色圆边帽,垂一条白色的帽绦。她说天气变了,冷得不对劲,我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她在等我姨姥的时候,目光一直在大宅院、教堂之间来回游荡。我实在没工夫陪她,可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看天,连个说话的人没有,又显得不近人情。 我终于听到了姨姥的脚步声,从后院一路响到前屋。稍等片刻,她便走了出来,在门廊里站定。她穿白长袜、低跟鞋,着里外一身黑的服装。 “嗨!你来了,伊诺丝?”姨姥大声打着招呼。 “嗨!”伊诺丝小姐回应道。她的声音拖得很长,颇有几分余音绕梁的感觉。 “没让你久等吧?”姨姥说。 “这不刚来嘛!”伊诺斯小姐说。 “走的时候锁好各处的门!”这是姨姥在叮嘱我。 她向我发号施令的时候,人已经下了几级台阶。尽管话是针对我说的,可她的目光却游离在别处,始终不看我一眼。一到上教堂的日子,她就不正眼看我,这已经是她多年的习惯了。念完大学,我回归故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告诉她,我不信上帝,她不能拿我的信仰说事,否则我就远走高飞。她算了算账,有我这个没信仰的晚辈,总比一无所有强。从那以后,她就完全放弃了我的灵魂。家里来了信徒,她偶尔也要对我讲经布道,装潢一下门面。至于我听进去没有,她根本不在乎。 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胖,她们俩的身影在大路上晃荡着,慢慢地挪进村子。在爱玛小姐家的大门外边,她们俩停了下来,姨姥扯着嗓子喊道:“爱玛!嗨,你听见了吗?爱玛!”话音未落,爱玛小姐蹒跚而出,三个人搭伙结伴,浩浩荡荡赶赴教堂。 我返回课堂,继续我的教学工作。我的任务是批改学生的作业,不过进展相当缓慢,两个小时也没批阅多少。一到星期天,姨姥总是起个大早,6点钟就为上教堂的事折腾上了。这不,在她11点正式出发前,我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欣赏她演唱的咏志歌,什么事都干不成。 教会规定,每月第三个星期日是咏志日,信徒们济济一堂,面对教友轮唱自己喜爱的圣歌,还要大讲特讲步入天堂之后的生活。事实上,姨姥每个星期天都是这样度过的:6点钟开始热身,唱到11点出门。整整半天的时间,我的耳根子没片刻的宁静。这么一个家庭舞台,不听还不行,总不能因为演员唱得不好而离家出走吧! 我回到写字台旁边,准备静下心来批改学生的作业,可星期五的遭遇老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注意力根本没法集中。那天我回农场时天色已晚,各处烟囱里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清冷灰暗的夜空里摇曳。车到爱玛小姐家门口,我停了下来。对面的法雷尔·贾洛先生告诉我,爱玛小姐早早就去我姨姥家了。我向他道了一声晚安,当下驱车赶回家里。家门外停着一辆车,一看便知是摩西·安布罗思牧师的座驾。我迟迟不归,害大家等那么久,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安布罗思牧师、爱玛小姐、我姨姥齐聚在厨房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我。房子里没有开灯,炉膛里跳跃的火苗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芒。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头也没转。我主动打了声招呼,安布罗思牧师、爱玛小姐勉强应了一声,姨姥哼也没哼。 我走到冰箱跟前,取出水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水。那三个人闷坐在餐桌的周围,咖啡都不喝了。 “我回房了。”我瞅了一眼姨姥,说道。 “这就是你今晚要说的话吗?”姨姥抢白道。 “我跟他说上话了,姨姥。” “我的意思你清楚!” “他很好。”我说。 “一个‘很好’就交代了?”姨姥质问道,“我们怎么嘱托你的,你该没忘吧?” “我见过他了,他很好。”我辩白道。 “那你应该有话说啊!”姨姥说,“大家为了等你的大驾,都熬好几个小时了!” “爱玛小姐,你的感冒好多了,我很欣慰……” “你先坐下!”姨姥发话了。 我绕过半张桌子,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没问题。”我说。 这边姨姥死盯着我不放,那边安布罗思牧师和爱玛小姐干脆背转身子,扭头望向黑咕隆咚的窗外。 “她等的不是你那一句半句话!”姨姥说,“你进去的时候他什么样子,出来的时候他又怎样?” “都很好。”我说。 “你不要佯装醉酒!”姨姥说。 姨姥的眼神凶巴巴的,说话的口气也跟审犯人相去不远。要是手边有一部绞刑架,相信她会亲手绞死我。 “我们俩一块吃过东西,还聊了一会儿天。”我说。 爱玛小姐本来正在观察窗外的夜景,一听这话马上掉转了头,她的目光跟夜色一样深邃缥缈,心思显然不在眼前。 “他吃了吗?” “吃了一点儿。”我说。 “他开口说话了?”她的目光依然空洞,看来还没回过神。 “我们聊了一会儿。”我说。 这会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双目炯炯,神色端严,似欲看穿我的灵魂。 “你们聊了些什么?” “聊很多。我向他解释了你没去的原因,说你得了重感冒。”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我复述杰弗逊的回答。我实在编不出来,只好拿不着边际的话胡乱搪塞。 “紧接着我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说很好。其实狱警先生早就跟我交代过,他的情形大有好转。盖德利今天也上班了,他说杰弗逊表现不错,没惹过麻烦。我带去的梳子、刷子他也派上用场了,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净的。他还穿上了我那件咔叽布衬衫,精神好多了。” 爱玛小姐和我那可敬的姨姥审视着我,试图从我的话中找出一点儿破绽。爱玛小姐希望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杰弗逊的转变太突兀了,她难以置信。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面若凝霜,一个思谋着什么时候将我弄上绞刑架,另一个则继续观察着门外的夜色。 “你1点半就出发了,”她说,“这么长的时间,不会就说这几句话吧?” “有些话,说过了也就忘了。”我辩解道,“瞎聊,东拉西扯的,谁记那么清楚。” “5个多小时呢,你就记起这点?” “我在他那儿只待了一个小时,然后找我女朋友去了。我城里有个女朋友,有时候得去看看。” “看了这么久?” “你们要是怀疑我没去监狱,那里的人都可以作证。” “先生,你架子那么大,谁敢过问你的事?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懒得问!” “我有什么说什么,从没摆过架子。”我反驳道,“我跟他待了一个小时,我吃了一块糖,几块饼干,他也吃了一些——具体什么东西我记不太清楚了。吃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我就回城了,就这些。” “你的真实看法是什么?”安布罗思牧师突然回头,横插了一杠子,“说真话!” “什么看法,牧师?” “对他的看法。他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你了解到了吗?你的看法如何?” “谁能看透别人的心?一个人说什么我们能听到,想什么可听不到啊!说一套,想一套,谁搞得清楚!” “你不是老师嘛!”姨姥急了,跳出来跟我叫板。 “说说你内心的想法。”安布罗思牧师说,“在你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微妙了吗?” “微妙?” “就是严重性。” “严重性?” 摩西·安布罗思牧师个子不高,晒得黑黑的面孔和秃了大半边的头连成一片,油光可鉴。他是农场教区的牧师,没受过多少教育,更没进过神学院。他是忽一日听到使命的召唤,于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传播福音之路的。他是个单纯、虔诚的信徒,做起这些与宗教有关的善事来,他向来都是轻车熟路。可这回是跟老师对话,一不留神就会闹出笑话。尽管我这个老师是他看着长大的,算不得外人,但不能不顾及个人尊严。 “牵扯到他的灵魂能不能得救的问题。”他说。 “我对灵魂一无所知,安布罗思牧师。” “我给他施洗的时候,他才十一二岁,跟你、跟别的孩子一样,他有宗教,没信仰。” 他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怪物。他的看法也许不无道理,离经叛道比没有宗教信仰更可耻。至少,他们那帮人是这样想的。 “你们谈到上帝了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我们没谈这方面。” “根本没涉及上帝和信仰的话题吗?” “没有。” 他瞄了我一眼,点了点头。面对一个即将见上帝的人,没有比介绍上帝更重要的事了。我有辱使命,他对我的不满溢于言表。 “这方面的话还是你说的好,牧师。咱们俩各自独当一面,相互配合,你发挥作用的空间很大。” “我、爱玛教友、卢教友,我们星期一相约去那里。”他说,“我给他捎点什么好?” “食物和干净的衣服,别的我想不起来。” “我倒是想到了《圣经》。”安布罗思牧师说。 “这个主意不错。”我附和道。 该说的话,安布罗思牧师都说完了。他的目光跟姨姥的交错在一起,左右夹攻死死地盯着我,却都不再作声。我道了一声晚安,起身离去。 我坐在写字台前,着手批阅那一大摞作业。附近教堂里传来唱诗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际。从小到大,我的星期天都是在唱诗、祈祷声中度过的。不,我不是旁听者,我一度是这些活动的积极参与者,直到我念大学的最后一年。促使我转变的诱因不止一个,但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视野的开阔和见识的增长。大学4年,我朝夕浸淫于知识的海洋,没有机会接触社会,接受外部影响。周末我一般不回家,就是屈指可数的那几次故园之旅,我对礼拜活动也兴味索然。姨姥察知我的变化,大受刺激,看她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有段时间我思想上也有过波动,与其不见容于最亲近的人,还不如采纳安托恩教授的建议,一走了之。那时我父母也向我发出了邀请,说我要是觉得路易斯安那的生活不如意,可以到加利福尼亚州他们那边发展。初入大学那年的暑假,我专程拜望过一趟父母。不过假期结束后,我又回到了农场,姨姥为此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其实,我早已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当时去留未定,心情非常苦闷。 我推开作业,专心聆听教堂的诵经之声。伊诺丝小姐唱的是《我主被难,你可曾目睹》,那高亢的歌声飘过四野,相信整个农场的人都听到了。我从嗷嗷待哺的婴儿成长为自立的青年,这首歌见证了我走过的每一步。她这边音乐未落,那边旋律又起,一位接着一位,唱三四个小时方罢。我住的地方与教堂挨得很近,说余音绕梁毫不夸张。只是我这如山的工作堆在眼前,能看却不能干,心里很不是滋味。 纷乱中我听到外面来了辆车,一时懒也没起身看。随即又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路响了过来。我略一抬头,赫然发现薇薇安站在门口。我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她此前可从没光顾过农场,可来人确实是她:身穿蓝色运动上衣、暗紫色格子裙,右肩挎只品牌真皮女包,看上去英姿飒爽,楚楚动人。 “贸然登门,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薇薇安笑了笑,款步走了进来。 第十四章 静静的甘蔗林 “我忙完了,想过来看看你。”薇薇安说。 我呆立片刻,迎上去拥吻了她。 “再没比这高兴的事了!怎么想到今天来?” “我也说不清楚。”她说,“就是心里念着你,放不下,这就过来了。” “孩子谁照看?” “多拉。”她说,“希望别碍着你什么事。” “碍着我的寂寞了!” 薇薇安笑笑,目光在房间各处扫来扫去。 “这里没什么看头。”我带着几分歉意说。屋内陈设简陋,我不觉有些惭愧。 战前这里是我父母的住所,后来他们都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脸盆架、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这是这里的全部家当,且件件老旧不堪,色泽暗淡。壁炉上摆放着三张照片,一张是我跟薇薇安的合影,另外两张是父亲、母亲的肖像照,都镶了5英寸宽7英寸长的木质画框。 壁炉的顶端是一幅拼贴画,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亚伯拉罕·林肯、布克·塔·华盛顿委身一处,亲密无间。四面墙壁上装饰着光怪陆离的画片,都是从多年的老皇历上撕下来的,绘有红、绿、棕色块图案的墙纸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多处开裂、破损。 薇薇安抓起我母亲的相框,“这是你妈吗?” “是的。” “很漂亮。” “肤色跟你的一样,很好看。” 她放下我母亲的照片,又拿起我父亲的那张。 “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相当英俊。”她站在那里评头论足。 “可以这么说。” “这俩人我不认识。”她瞅着我们俩的合影,撇了撇嘴,“这地方我倒是挺喜欢的,淳朴!”她扫了一眼四周,大发起感慨来。 “淳朴,说得好!这么淳朴的地方,你还是头一回见吧?” “有田园牧歌的味道。”她追加了一句。 “说得有理。”我接口道,“信徒歌声不断,牧师讲个不停,这牧歌的气氛还真浓!” “我喜欢!”她说。 “待上一两年,你就知道滋味了。” 她走到窗户后面,目光越过冷清的菜园,凝望着对面的教堂。我走过去搂住她的纤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香,直沁入我的肺腑。她扭头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双手,捧起她圆润柔滑的面颊。山高水远,岁月久长,我们好一阵就这么相互对望着,默默无言。我在她灿若莲花一般的红唇上印了一个轻吻,当我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无限柔情蜜意洋溢在她的脸上。她深深地爱着我,恰如我深深地爱着她一般。 “这里没有饮料,实在对不起。”我说。 “不要紧。” “想不想吃点东西?我姨姥做了一个蛋糕。” “我早餐吃得很饱。”薇薇安说。 “喝杯咖啡?” “不用麻烦了。” “已经煮好了。” “那好吧。” 我们穿过姨姥的房间,钻进了厨房。说到淳朴,我姨姥的卧室跟我的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厨房当中安放着一副4轮圈盖的木板炉,一架足有5英尺高的冰柜,一张自制大餐桌外加4把木板椅,一个装有纱门的餐具橱,一把老掉牙的笤帚,墙角处躺着一把椅子,墙面上还挂着乌七八糟的黑锅、铝盆。家里的房子,一间比一间淳朴。 薇薇安站在熏得焦炭一般的大门旁,眺望着远处的原野。寂寞的田埂,零零星星散落着砍倒的甘蔗。再远处是一大片甘蔗林,暗绿的秸秆密密匝匝地排列着,婆娑的叶子随风摇曳。 热好咖啡,我斟了满满两杯摆到餐桌上,又打开橱柜门切下两大块巧克力蛋糕。打点停当,面对门外开阔的视野,我们俩都坐了下来。 “这里好清冷啊!”薇薇安喟叹道。 “星期日是每周最凄凉的一天。” “到田间劳作,肯定没这种感觉。” “我不行。” “你星期天可以找点事做,比方上教堂。” 我没吭声。 “上帝一定在你心中。”她说,“你不是没信仰的人,你只是不想上教堂。” “我确实有信仰,我信仰爱情,信仰你。” 吃喝完毕,我端起咖啡杯、茶托,一股脑儿塞到窗台上的那只肥皂水盆里。 “我们最好洗出来。”薇薇安说。 “就搁那儿吧!” “不行!这对她不公平。”她说,“你洗,我弄干。” “多大的事啊,有必要小题大做吗?” “有。”她说。 炉子上架着一只水壶,我提过来往洗盆里加了一些热水。薇薇安取下墙上的空盆,我将剩余的热水全部倒了进去。她端着盆子跑到冰柜旁边,又拧开水龙头掺了一些冷水。我把擦洗完的茶托交给她,她放到盆里涮一阵,控干后放进餐具柜里。跟她合作做家务,真有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这回行了吗?你该不会让我清扫房间,再拖一遍地板吧?”我打趣道。 她郑重其事地察看着脚下的地面。 “这倒没必要。”她说,“地板挺干净的。” 从她一进门起,我们一直在逗乐子,现在我要言归正传了。 “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我的时间比较充裕。” “跟我到村子里溜达一圈,行吗?” 她点了点头,一口应承下来,“不过我得先拜访一下你家的姑娘专用室。” 我转脸望着甘蔗田的方向,朝排水沟边的小茅厕点了点头。 她走出大门,去了厕所;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一件暖和点的衬衣,装了把水果刀。沿路有蔗田,她要是心血来潮要甘蔗吃,不带把小刀可没辙。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妥当,站在门廊里等她了。 “那里也很淳朴吧?” “可别说,比那更糟糕的我都见过。我是农家姑娘,你该没忘吧?” 我们出了大院,从教堂的前面走过。安布罗思牧师正扯着嗓子,唱他的《奇异恩典》。我们俩无暇欣赏他的天籁之音,脚步都没有停。 这天没去教堂的人,大都宅在家里。门廊里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晃荡的人,平日园中劳作的、院里劈柴的,都全然绝迹。当然,这一路动静还是有的:各家门前屋后的草场上游荡着一匹匹骡马,悠闲地啃着枯草,不经意地打量着我们。乌云笼罩着农场,灰色的空气弥漫到看不见的天边,也不知道整个路易斯安那州有没有晴朗的地方。一大群寒鸦掠过我们的头顶,落在左边一处后院里的胡桃树上。村子里寂无人声,只有教堂的吟诵之声隐约传来,回响在寥落的天地间。 我们横穿铁路,向右一拐,沿着与铁路线平行的马路继续前行。路边停着三四辆厢式货车,正在等火车起装。满载的厢车挪动位置,露出下面的地磅。吊车的长臂缓缓移动着,从马车、拖拉机一类农用车上抓起一捆捆甘蔗杆,抛进空厢车里。马路左侧有农场的公墓,我的祖先就在那里长眠。墓地里长着许多胡桃树、橡树,秋草未衰,繁密如织,加上墓碑很少,站在路边看不到多少坟茔。我们向左一转,踏上了通往墓地的一条小路。 薇薇安初来乍到,我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这一地区的形成和发展史,她竖起耳朵听着,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在蓄奴制废除之前,我的前辈就在这里生活,一辈接一辈耕耘这一大片田地,死后全部葬在埂头的荒冡。我问薇薇安想不想品尝一下这里的甘蔗,她欣然应允。我纵身一跃跨过地边的壕沟,挑了一根最光鲜的蔗杆回到她的身边。我截去根部不怎么甜的两节,削去第三节的外皮尝了一口。鲜嫩多汁,多好吃的甘蔗啊!我削好一大节,切下来递给薇薇安。她有滋有味地嚼着,汁水顺着她的口角直流,那副娇憨样,跟三岁小孩有得一比。好在她不是孩子,不用我照顾。我给自己切下一段,咬下一小块含在嘴里。清甜满口,齿颊生香,这故乡的甘蔗,滴滴饱蘸着故乡泥土的气息。 一边大嚼甘蔗,一边慢步前行,将近一英里的路就这样被我们抛在了身后。前面横着一道山门,再往前去就是沼泽地。我们右侧的路边上长着一株繁茂的胡桃树,以前我常到树下捡落果。看到那株树还在,我不觉欢喜雀跃,邀请薇薇安过去碰碰运气。胡桃树长在甘蔗地头,我们搜遍了地界外面的荒滩,又跑到田垄间乱翻。我们总共找到20来颗外壳松脆的大胡桃,我拿起两颗轻轻碰一下,那壳就碎了。我们坐在胡桃树下,我负责除壳,我们俩一起吃,这期间谁也没说话。 “我来这里你高兴吗?”浪漫野餐进行到尾声,薇薇安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专心致志地剥着胡桃,无暇瞻前顾后搭理她。不过我能感觉到,她说话的时候埋着头,眼睛望着脚下的草丛。 “高兴啊!”我说。 她把头抬起来,两道灼热的目光投向了我。 “希望如此。”她说。 “我爱你,薇薇安,我想要你知道我的心迹。”我说,“我对你的爱情,可昭日月。” “有我爱你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走出薇薇安的视线解决内急,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折了回来。我发现薇薇安已经离开了原来的位置,钻进一片密不透风的甘蔗林。她胸前只挂着乳罩,衬裙还撩起老高,半裸着躺在松软的草叶上。我激情澎湃,三两下脱掉一身行头,解开衬衣纽扣躺到她的身边。薇薇安柔臂轻舒,一把将我揽到怀里。 我轻轻抚摸着她棕色的乳头,又直起上身忘情地吻了一通。我们俩四目相对,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缠绵。我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去,将她的乳头含在嘴里狂吻,并用下巴蹭她柔软的乳房。我的胡须也许扎疼了她,她躲闪了一下,动作很轻,如和风拂过蝉翼。我抬头察看她的神色,她依旧笑意嫣然。我看得痴了,心底涌起无限的爱怜。 “我觉得咱俩有情况了。”她呢喃道。 “什么情况?”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看着她,心里充溢着无边的欢乐,也许我的表情不尽自然,她起了疑心。 “你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 “可你刚才立眉皱目的,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我幸福着呢。” “我说那话的时候,你明明皱过眉嘛!” “我怎么一点儿没意识到?可能是因为突然有了一些想法。这块地种甘蔗还行,种儿子不好。土生土长的保罗,不像话!” “不要瞎想!”她说,“我这会儿的感觉美妙极了,你可别扫我的兴。” “对不起,小心肝!” “你就知道种出来的一定是保罗?要是个莫莉小丫头呢?” “说保罗就是保罗,我有十足的把握!” “要是生个女儿,就叫莫莉好了!莫莉·魏金斯!这名字我叫着还有点儿拗口,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听的。” “我怎么听着像个妓女的艺名——莫莉·魏金斯,太轻浮了!” “那咱们先压一压,到时候再征求她本人的意见吧!她要是不喜欢,咱改成保莱特!” “男保罗女保莱特,不错!说不定咱还能生一对龙凤胎。” “先生龙,后生凤!” “要是先生了凤呢?” “继续生,直到生出个龙来!”我说,“你穿点衣服吧!大冷的天,小心感冒。” “躺在你的怀里挺暖和的,再说还盖着你的衬衣!” 我翻身趴到她的身上,吻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和她的小嘴。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我生命的寄托。 第十五章 绵里藏针 薇薇安背对我站着,我掸去她衣服上残留的草屑。她的头发上挂着几根枯黄的草叶,我清理干净后弯腰捡起了她的女包。我们刚才缠绵过的地方碾压得一尘不染,她一双脚后跟蹬出来的两个小坑深且凌乱,摆在那里十分抢眼。我们离开甘蔗田,沿大路返回村里。时候不早了,天气也越来越冷。我们俩加快步伐往家里赶。 “我们下周排练圣诞演出节目。”薇薇安说。 “到时候了。” “你安排节目了吗? “还没就绪。”这档子事,我压根儿就没想。 “剩下的时间不足一个月了,迟了来不及啊!” “明天我给孩子们讲讲,看他们喜欢什么。杰弗逊的事搞得我焦头烂额,什么事都误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去看他?” “我不知道。他教母、我姨姥,还有牧师先生明天去那儿,星期五可能轮到我去了。” “这事你怎么想的?”她斜眼看着我,问道。 她脑子里转的什么念头,我其实心知肚明。 “他的命,掌握在巴吞鲁日的大老板手里。”我说。 薇薇安不说话了,默默走着路。 我们穿过铁路,走进参差错落的民房间那道狭窄的小巷。礼拜活动结束了,村民们挤出教堂的大门,纷纷涌上灰蒙蒙的村街。 “你姨姥到家了吧?”薇薇安问道。 “她啊?人走不完,她是不会出来的。” “我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没必要,我希望你留下来。” “这合适吗?” “迟早的事,她会习惯的。” “我不想惹麻烦。” “也没什么麻烦。”我说,“上个星期五我已经挑明了。” “你们闹别扭了?” “她嫌我在贝荣纳待的时间太长,一定要我解释原因。我说我看你去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不想讨她嫌,我希望她喜欢我!” “她跟你熟悉了,肯定会喜欢你的。” “希望我能把这喜讯带给我那些弗雷拉科乌的亲友。” 薇薇安在新奥尔良赛维尔大学就读期间,结识了一位皮肤黑得出奇的男孩。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家人不待见她那位黑马王子,索性先斩后奏,先结婚再领进门。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她的预料,亲友见了他们俩,个个避之犹恐不及,更别说祝福他们了。第一炮没打响,黑马王子从此不再登薇薇安家的门。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她也曾觍着脸回了一趟娘家,可在大家的眼里,她怀中的孩子跟捡来的没什么两样。谁也不看,谁也不抱,谁也不送一件礼物。她伤了心,从此断了回娘家的路。三年来,她经历了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跟丈夫正式分居等一系列变故,与娘家人的联系仅限于和一位小妹的往来走动以及一位堂弟的偶尔造访,母亲、婶婶倒是写过几封信,面没露过一回。 我跟薇薇安站在走廊里,看着我的姨姥、爱玛小姐、伊诺丝小姐,还有伊蕾兹蹒跚而来。姨姥先细细打量了一番薇薇安停在门口的蓝色微型雪佛兰,然后抬头扫视着院内。老伙伴们还在家长里短地聊着。不过我清楚,姨姥的心思早就集中到我和薇薇安的身上了。 快到门口,威武雄壮的队伍停了下来,伊诺丝小姐还依依不舍地向姨姥嘀咕着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她搭讪着要来串门。高朋满座,磨牙斗嘴,这是姨姥的最爱,老人家自然点头应允。她前面顶风带路,那帮老妪排成一列长队,浩浩荡荡地走进了院子。姨姥的大驾一接近走廊台阶,我便向她介绍了薇薇安,为俩人做了引见。 “小姐!”姨姥矜持地点了点头,然后梗着脖子望向别处,没瞅我一眼。 我又将薇薇安介绍给其他几位夫人。 “你好!”伊诺丝小姐率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吗?”爱玛小姐不甘人后。 “很高兴认识你!”伊蕾兹也殷勤地问候道。 这三位老人话说得漂亮,其实不见得有多古道热肠。她们这是在姨姥家,姨姥的脸拉长了,她们的脸就不能拉宽。 她们推开房门,鱼贯而入,身后留下一股甜得发腻的脂粉味。 “你觉得我走好,还是留好?”薇薇安神色黯然。 “不能走,进屋去吧!” 我们穿过姨姥的房间,直奔厨房。姨姥的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教友们丢下的外衣和袖珍本《圣经》,她们已经捷足先登,团团围坐在餐桌的周围,享受老人的极致快乐——拉家常说闲话去了。这间厨房她们还真不认生,好客的姨姥不知道请她们喝多少回咖啡、吃多少个蛋糕了。 “我再煮点咖啡。”我说。 “我还要煮我们的!”姨姥说。 “我给大家煮好了。” “我这儿由不得你,你去别的地方煮!” “你煮好的咖啡让我和薇薇安喝掉了,我再给你们煮点。” “你这下倒好,蹬鼻子上脸了!”她不依了。 “不敢,我躲都躲不及,怎么敢蹬您的鼻子!” 我灌了满满一大壶水,搁到炉子上烧了起来。我这边干活,姨姥那边死盯着我不放。客人们则一个个低着头,蔫茄子似的一言不发。 “格兰特,”薇薇安尴尬至极,“我……” “别理会她!” “房间是你打扫的吗?”姨姥问道。 “不是我。”我解释道,“不过咖啡确实是我们俩喝的。我迟早要娶这个女人,你们最好先相互适应一下。” 老妪们一个不往另一个的脸上瞅,只是苦着脸团坐在餐桌的周围。她们的目光仿佛用线拴到了桌面上,一点儿也不理会我和薇薇安。姨姥铁塔般的身躯横在我的眼前,我不得不从旁边绕过去。在我和薇薇安的问题上,我的态度坚决,姨姥只有三条路可走:横刀立马将我们挡到外面;暂且出门躲一阵子,眼不见心不烦;各行其是,当我不存在。她不敢公然跟我叫板,怕我黑鹤一去不复返;自个拍屁股走人,又怕贵客挂不住全散了;坐着不动,大不了自尊心受点损伤,不会酿成严重后果。权衡来权衡去,她决定采用鸵鸟战术,彻底忽略我。 “今天教堂里热闹吗?”我问伊诺丝小姐。 “哦,很好!” 她说得太快了,几个字挤一块喷出来,听起来怪怪的,我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先生?”姨姥那颗高贵的头颅终于转到我这一边,硬邦邦地质问道。 “没什么好笑的。”我讪讪地说。老人瞅了我一会儿,她威严的目光分明在向我宣示,我们的战事远没有结束。跟我对峙足够长的时间,料定我已经看清形势后,姨姥这才转过了脸,细心打量起薇薇安来。别的女人要么观察桌面,要么张望门外,房间里静悄悄的。 “我听说你老家是弗雷拉科乌的。”姨姥终于开了尊口。 “是的,夫人。” “我听说你们那边的人不喜欢太黑的人。” “有这种人。”薇薇安规规矩矩地回答着她的询问。 “还有例外吗?”姨姥问道。 “有,夫人。” “你们家人的态度怎样?” “我不常去那儿。”薇薇安说。 “你嫌弃自己的父母?” “不,我爱他们,”薇薇安瞄着我说,“可我得打理自己的生活。” “你上教堂吗?” “我信仰天主教。” 姨姥直视着薇薇安的眼睛,庄严地点了点头。那意思明摆着写在她的脸上:不信天主的人,还能叫人吗? “今天上教堂了吗?” “我参加了9点钟的弥撒。”薇薇安说。 “下周星期天你去不去?” “肯定要去,夫人。” “下下个星期天呢?” “应该去的。” “这个人的心里可装不下教堂。”姨姥歪着脖子,冲我点了两下头,不过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薇薇安身上,对我不屑一顾,“你们走不到一块,怎么办?” “我们想办法。” “你也跟教堂说再见?” “当然需要一个人做出妥协,我希望那个人不是我。”薇薇安说,“实在不行,我想我会让步的。” “放弃信仰,变成没用的人?” “我们想办法。” 姨姥点了点头,“希望你头脑清醒一点儿,年轻人。” “水好像开了。”我插了一句嘴。 我提起水壶,将滚热的开水倾入撒了一层薄咖啡粉的滤网。网内的水渐溢渐满,滴滴沥沥地渗进壶胆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加水,直到壶内的水位升到最高的位置。咖啡的清香弥漫开来,驱散了甜腻腻的脂粉味,我的鼻子好受多了。 “从餐具柜里拿几只碟子、咖啡杯、托盘出来。”我对薇薇安说,“取4只盛蛋糕的圆盘。” “就这些吗?” “我要什么你取什么。”我说。 薇薇安端来4套带托盘的咖啡杯,我在其中一只杯子里注满开水。她挨个悉心冲洗完4只杯子,先将脏水倒入窗台上的洗盆,再把杯子一字排开放在旁边。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她回到餐具柜前面,切下几块蛋糕。她这一番折腾下来,我的咖啡也斟得差不多了。薇薇安在每个蛋糕盘里放好餐叉,端到正襟危坐的老太太们面前。她们努嘴说出半个谢字,待薇薇安给她们递上咖啡,再把剩下的半个谢字从牙缝里吐出来。 “谢谢您,女士!”姨姥保持了她那彬彬有礼的风度。 姨姥待人接物很有一套,乍看很谦卑,总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架势,其实骨子里自高自傲,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我使了个眼色,跟薇薇安跑到门廊里透气。 “总算逃出来了!”薇薇安长吁了一口气。 “她讲究团队作战。她看谁不顺眼龇了牙,朋友一定得跟着咧嘴。”我说,“不过这一回她战绩不佳,没有取得预期效果。” “我想,她的矛头对准的不止我一个人。”薇薇安说。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说,“不是那么回事!” 薇薇安沉默半晌,这才轻轻吐出一句话,“我该动身了。”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知道。可天色不早了,家里一大摊子事,等着我回去收拾呢。我这就去拿包,然后跟大家打个招呼。” 她走进里屋,不一会儿便传出她跟众人互道珍重的声音。她的嗓门那么大,我站在走廊里都听得清清楚楚,足见她跟众人保持了不小的距离。 “我过来道个别。”薇薇安说,“有幸认识各位,我很高兴。” 片刻的沉静之后,厨房里响起了姨姥的声音,“你品行高贵,是个真正的女士。” “谢谢夸奖,夫人。” “不要忘了上帝。”姨姥说,“什么都可以放弃,上帝放弃不得。” “您说得对,夫人。” “你是个品行高贵的女士。”姨姥重复发表了一次她的看法。 “又漂亮又年轻。”伊诺丝小姐不失时机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这还用说!”伊蕾兹当仁不让,“又年轻又漂亮,仪容也端庄,你的品行确实高贵!” 老太太们又不吭声了,大概是因为表达能力太差,词汇都用光了的缘故吧。薇薇安脱身出来,我们俩一块出了大门。 “你都看过了,有何感想?”我问道,“还觉得淳朴吗?” “非常淳朴!”她瞟了瞟周围的景物,斩钉截铁地说。 华盛顿家的儿子和赫伯特家的姑娘手牵着手,向我们迎面走来。他们刚出教堂,男孩打扮得衣冠楚楚,黑西装、白衬衣,外加一条领带;女孩长裙拽地,裹一件浅蓝色外套。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俩异口同声地叫道:“魏金斯先生,你好!”问候完我,他们面向薇薇安略点了点头,两只手扣在一起翩然飘过。好神气的一对黑玉人儿!他们亲昵的举动,无形中感染了我。 薇薇安望着他们的背影,似乎心有所动。“今天见了你姨姥,还有她那些朋友,我心里很高兴。”她说。 “你这惊鸿一瞥,够她们议论一阵子的了。”我打趣道。 “我的举止得当吗?” “品行都那么高贵了,何况举止?” 薇薇安抿嘴一笑,我趁势吻了吻她的鼻尖。 “哈,公众场合,有失体统!”她一惊一乍地嚷嚷道,“我品行端正,怎么能做这个?” 第十六章 自轻自贱的灵魂 我拿着大戒尺,正在校园内来回走动,忽见姨姥、安布罗思牧师、爱玛小姐完成他们的探监之旅,顺大路进了村子。他们的汽车停靠在爱玛小姐家的大门前,三个人下车后直接进了院子。安布罗思牧师还时不时回头往教堂这边瞟,可惜我当时所处的位置在篱笆墙的后面,他根本看不到。他们进屋之后,我继续在校园里溜达,并用手中那把戒尺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2点45分,差不多到放学的时间了。 我钻进教室前门,看到爱琳·科尔还有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学生站在黑板前面。我们适才谈到圣诞活动的话题,他们正在登记负责砍树和装饰的各组学生姓名。我走上讲台,用戒尺敲了敲桌子。 “要放学了,同学们!大家有没有问题?爱琳,你有问题吗?” “没问题,先生!”爱琳站在黑板那头,朗声回答道,“马歇尔、克莱伦斯、亚历克砍树,雪莉、奥德萨、我负责装饰;绒布头我们找约瑟夫先生要,他杂物箱里有很多;皱纹纸伊诺丝小姐有,她上回做狂欢节花帽子的时候,我发现剩下了不少。” “克莱伦斯,树到时候能带过来吗?” “去年我们就去草场上砍过一株,今年应该没问题吧!”小家伙笑嘻嘻地说。 “能找株小松树吗?” “我试试。”他欢喜雀跃道。 去年孩子们跑到草场里选了一株小橡树,一路拖到教堂的时候已是泥多叶子少,惨不忍睹了。负责装饰的女生给小树彻彻底底洗了个澡,晾干后挂上了彩绸和皱纹纸。经过这一番洗刷化妆,那株树风风光光地陪我们度过了圣诞节。 “放学前我强调一点,大家过这个圣诞节,千万不要忘了一个人。我说的是谁,不用指名道姓大家也知道。要是没别的事,大家可以收拾东西走了。记住一定要遵守路队纪律,不得大声喧哗。下课!” 打发完学生,我扯过一沓六年级的地理试卷,伏案批阅起来。考题是画一张路易斯安那的地图,并标出各个教区的名称。过了大约5分钟时间,教堂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男孩出现在过廊里。这个男孩找我,不说我也知道有什么事。 “爱玛小姐让您顺路去她家。” 我点了点头。小家伙转过身,开始还走得斯斯文文的,一到门口撒腿就跑了。我收起考卷,锁好前后门离开了学校。爱玛小姐家不远,不大一会儿工夫我就走到了。她家里照例聚着那么几个人,正围着厨房餐桌喝咖啡。 “你喝吗?”爱玛小姐问道。 “不喝,夫人。托马斯说你有事找我?” “坐下来谈,格兰特。”她说。 她说话的神态,还有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的沉默寡言,充分说明他们的贝荣纳之行并不顺利。我扯过一把椅子坐到爱玛小姐的对面,身边各有安布罗思牧师和姨姥相陪。 “那天你没说实话,对吗?”爱玛小姐开门见山,首先向我发难了。 “你这话从何说起,我没听明白,爱玛小姐。” “从你探监回来跟我们绕圈子说起。” “就为这事啊?我说的句句属实。”我说。 “不对!”她摇了摇头,紧咬双唇瞪了我好一阵,“他没吃我做的东西,也没问候我!” “上周五他确实吃了,也问了。” “没有!”她又摇起头来,“我今天气坏了,打了他一顿。” 她嘴巴闭得紧紧的,空洞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旋即低下了头。安布罗思牧师拍了拍她的胳膊,用关切的口吻念叨着:“爱玛教友,爱玛教友!”姨姥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胳膊上,瞪着我。 两天后,伊诺丝小姐来姨姥家串门。她们俩的对话,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从姨姥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我听了个大概。 他们一行三人赶到囚室的时候,杰弗逊正在睡觉,或者说正在假装睡觉。狱警先生开门前一面用那串钥匙划拉防护栏,一面扯着嗓子喊杰弗逊的名字。他们进入监舍之后,狱警先生从外面锁上大门,并交代说一个小时后探监结束,他会过来招呼。他们要是想早点儿告退,可以叫他。 杰弗逊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照例给了大家一个冷脊背。他们三个人找不到坐的地方,爱玛小姐轻轻推了杰弗逊一把,在床沿上腾出的一点儿空隙处坐了下来。她声声呼唤着他,还用她那只粗糙的大手抚摸他的头发、肩膀,可他就是无动于衷。 “你不想跟我说话吗?”她说,“你就不能跟朋友们聊一会儿天吗?” 他憋不住,最后总算转过了身,瞅了大家一眼。姨姥和伊诺丝小姐讲,他挺在大床上不挪屁股,根本没把客人当回事。事实上,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的眼睛空得像两个小洞,什么也看不见。”姨姥叹息道。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爱玛小姐说,“我还给你带了件衬衫,很漂亮,你要不要看看?” 她从纸袋里扯出一件马球衫,双手高高举起晃了晃。杰弗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似乎爱玛小姐的一番苦心与他无关。 安布罗思牧师赶上去说:“年轻人,我每天晚上都为你祈祷。我很清楚,上帝一直在聆听我的声音。把你的信念寄托到他的身上吧,他会引领你渡过一切灾难。” 也许牧师的话触动了杰弗逊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他抬起头望着牧师,嘴翕动着,似乎想说句什么。看那样子,无非想发一通牢骚,泄胸中怨气。姨姥说,她当时就站在不远处,察言观色,知道杰弗逊对安布罗思牧师有抵触情绪。 爱玛小姐将衬衫收起来,又翻腾了一通提篮,取出一些食物。 “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吃点东西吧!”她说,“你爱吃的东西我都带来了。” “谷糠也带了吗?”他吱声了。姨姥声称,杰弗逊鬼魂附体了,满嘴胡言乱语,其实说的都不是心里话。看他那眼神,他的心没了,姨姥说。 “什么谷糠?”爱玛小姐莫名其妙。 杰弗逊再也不吭声了。 “谷饼吗?” 他扫了教母一眼,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直愣愣的,他瞅人那眼神,跟看砖瓦土块没什么两样。姨姥一旁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焙饼是春季吃的,杰弗逊。”爱玛小姐说,“现在是11月,季节过了。” 他看教母的目光没有面对安布罗思牧师时的那种怨恨,不过也看不到一丝温情。 “就猪食嘛!”他冷冷地说。 “猪食?给猪吃的,杰弗逊?你不是猪,杰弗逊,你不是猪!” “有的话扔过来我吃!”他说。 “我不会给你扔东西,杰弗逊!”爱玛小姐说,“喂狗扔骨头,喂猪撒菜叶,你可不是猪!” “我不就是猪狗嘛!”他愤愤地说,“我活得不像人,干吗生我养我!”他嘴里冒出这句气话,翻身向里,再也不说话了。 “杰弗逊?”爱玛小姐低声下气地叫道,“杰弗逊?” 任凭教母千呼万唤,杰弗逊就是一声不吭。爱玛小姐突然全身压了下去,使出平生力气将他的身子扳转过来。 “你不是猪,听见了吗?你不是猪!” “我就是!”他顶撞道,“养肥了好……” 爱玛小姐急怒攻心,甩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姨姥告诉伊诺丝小姐,爱玛小姐打完杰弗逊,伏在他身上哭了。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试图拉她起来,可是死活拽不动。直到狱警先生赶过来,宣告探监活动结束的那一刻,爱玛小姐还趴在杰弗逊的身上,呼天抢地、放声恸哭。 现在我坐在爱玛小姐家的厨房餐桌旁边。爱玛小姐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转向了姨姥。 “我做错什么了吗,卢?”她问道,“我到底造了什么孽,上帝要这么惩罚我?” 看到爱玛小姐眼泪汪汪的样子,姨姥绕到她的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爱玛,别难过。”她柔声安慰道,“爱玛,上帝是仁慈的。”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爱玛小姐摇着头,悲声连连,“我的上帝,我哪儿做错了?” “忍耐,爱玛,忍耐!”姨姥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上帝是仁慈的!” “我的上帝这么厌弃我,”她哀号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上帝没有嫌弃你,爱玛教友,他只是在考验你。”安布罗思牧师拍了拍她的胳膊,说道,“这一刻,他就站在你的身边。” 爱玛小姐抬起头,一双迷离的泪眼望着我,大滴大滴的泪珠在那张老脸上滚动着,无声地滑落到地上。 “你去看看他吧!”她说。 “为什么要我去,爱玛小姐?” “我都是等死的人了,我希望有个人出来帮我一次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换个人不行吗?” “你是老师。”姨姥抢白道。 我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姨姥质问道。 “只要能避开这里,去哪儿我都无所谓。”我说,“再这么折腾下去,我会发疯的。” “你必须看看他,格兰特。” “凭什么?”我顶撞道,“凭什么?姨姥。他对爱玛小姐不好,对我也好不到哪儿去。给人人脸色看,好像大家都欠他的,谁受得了!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没有多少负疚感。他今天坐牢,又不是我造成的。我尽最大的努力教学生,还不是为了让大家远离犯罪,过平安的日子。他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你必须看望他。”她固执己见,“你不能逃避责任,格兰特。” “姨姥!”我想打悲情牌,哀哀求告。用我的手说话,轻轻抚摸一下她那张大脸,效果可能比我的抗辩更有说服力。还没凑到她跟前,她的眼神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别想耍花招,她的立场不可动摇。我放弃了幻想,将他们几个人晾在那儿,独自一人回了家。我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第十七章 顿悟 从星期一在爱玛小姐家充当众矢之的起,直到星期五风尘仆仆赶到贝荣纳看望杰弗逊为止,这一周内我的思想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对姨姥他们的抵触情绪一点儿一点儿消失了,我开始认同他们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天天组织孩子们预演圣诞话剧,他们反复念诵的台词触动了我的灵魂;也许是我的内心世界正在经受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少了愤世嫉俗,多了失意苍凉,我慢慢地学会了隐忍和宽容。过去一直激荡在我内心的善恶之念,倏忽幻化成了虚无缥缈的天边轻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左右我的情绪。 探监之日,我照例通过了烦琐的例行搜查程序,然后跟着那位年轻的狱警走过狭长的走廊,进入监区。这位狱警年龄与我相仿,对我坦诚相待,他的文化程度也比老资格的那位狱警高。据熟悉狱中掌故的村民说,他出自名门,颇有教养。 “他最近的表现怎样?”我问道。 “还可以。”狱警先生说。 “我们带过来的食物他吃了吗?” “吃了一些,不过剩下很多。”狱警说,“我按照爱玛小姐的意思,都分发给其他犯人了。我们都品尝过,很可口。” “狱友跟他处得怎么样?”我问道。 “大家对他有点儿好奇,不过没人招惹他。” “他们跟您谈起过那事吗?” “执行方面的细节?” “是。” “他们问过几次,我的答复是不了解,处决犯人的场所我一次都没去过。” “他念叨过吗?” “没有。他不想正视未来,他在逃避现实。” “他也许琢磨过。”我说,“囚犯走向电刑椅的情形,我就不止一次地想过。推己及人,他也不例外。我常常受到这种念头的困扰,半夜惊醒过来,浑身都是大汗。让他直面现实,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想,生死之念,每个人都有,正常人都会想自己的末日。” 我们走着聊着,踏上大牢门外面最后那级歇步梯。狱警先生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定睛注视着我。 “听着!”狱警先生说,“我们相互交流的时候,可以直呼对方的名字。你叫格兰特,对吗?” “格兰特·魏金斯。”我答道。 “我叫保罗·博宁。”他自报家门。 我们握了握手,俩人关系算是步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听着,”他说,“我不会跟他套近乎,明白吗?” “明白。” “有人给过我忠告,跟死囚一定要保持距离。把他们当人看,给他们应有的尊重,这就够了。死囚难缠,我必须恪尽职守。” “所见略同。”我说。 我们对望了片刻,随后继续前行。 “他的日常生活怎么安排的?”我问道。 “每天两顿正餐,有热饭菜和三明治。早上10点、下午4点开饭,先吃什么后吃什么,顺序不拘。青豆、蔬菜、马铃薯、米饭,敞开供应,你知道的。一周放一次风,健身房里活动一个小时,溜达、跑步、静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喜欢散步,有时候也会趴在桌子上,白白耗掉那点宝贵时间。他每周还能洗一次澡,有个开过理发店的犯人负责给他剪发、刮胡须。他脸上光溜溜的,倒省了这道工序。” “他跟别的犯人说话吗?”我问道。 “没见他开一次口。” 狱警先生打开了通往监区的厚重铁门。 “看谁来了!这不是洛克菲勒先生吗?”我们还没进门,一个犯人就欢呼起来。他身穿监狱为没人供养的犯人配发的绿色长袍,头戴无檐编织帽,一看到我,就像见了大救星似的。“洛克菲勒先生有饼干、有鸡肉!”他嚷嚷道,“说不定还带了面包香烟什么的,太好了。” “冷静一点儿,亨利·马丁。”狱警先生兜头一盆凉水泼了过去,“这回鸡肉、饼干都没你的,趁早收了这心。” “夹心巧克力不错,我喜欢,希望你带了一些!”另一名犯人说。品位确实不错。 “我这人不挑食,有啥吃啥!”有人接上话茬儿,大叫道,“这牢里的饭菜太丰盛了,都要把我给撑死了!” “怕撑就别吃!”保罗给他出主意。 “啥?能不吃吗?不吃会饿死的,哈哈!”犯人笑着回敬道。 我们走近门廊尽头杰弗逊的监号,保罗打开牢门,把我放了进去。 “回头见!”他打了一声招呼,锁好大门离开了。 杰弗逊坐在床沿上,身子略向前倾,一双大手叉在腿裆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歪着脖子,头昂得高高的,瞅着铁窗外面那株小无花果树发呆。那株树已经洗尽铅华,寒鸦冬枝,一片凄凉。 “最近过得可好?”我主动搭讪道。 他脸也没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不饿。” “那就等饿的时候再吃。”我说着话,将一大纸袋食品搁到床边上,“我刚才跟保罗,就是那个年轻狱警聊了一会儿,他说你经常拿出自己的食物跟狱友分享。” “只要他们张口,我都会给的。” 我瞅了一眼他的后背,随即绕到窗户的下面,正对着他站定。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着上方,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眼球上布满鲜亮的血丝。他前不久理过发,头皮上冒出一层薄薄的绒毛,凸现出他那异乎常人的三角头形。 “杰弗逊,我们总得说话,对不对?”我说。 他翻着眼皮望着铁窗,没有搭理我。 “你教母上次看过你以后,一到家就崩溃了,哭得很厉害。” “谁不会哭啊!”他说,“我就哭过!” “你是不是想气她、惹她伤心,要她见你一回哭一回?” 他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说话了。 “你有办法让她不哭。”我说,“你能让她好过点,你就行行好,就当报答她对你多年的养育之恩吧!” 他那双眼睛像挂在了铁窗上一般,转也不转一下。 “她心里结了个大疙瘩,希望有人在她咽气之前,帮她解开。” “你说错了。”他高挂的目光终于缓缓降了下来,向我投来冷冷一瞥,“是我死之前,不是她死之前。” “让你体贴她一点儿,这个要求过分吗,杰弗逊?” “反正我要死了,管那么多干吗,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话吗?” 这回轮到我无言以说了。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对吗,老师先生?”他抓住我的话柄,胡搅蛮缠起来了。 “人人都会死,杰弗逊。” “老师先生,你是明天死,还是下周死?” “这我怎么知道,杰弗逊。明天有可能,下周有可能,今天都有可能。生命无常,所以我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珍惜活着的每一个人。对于关爱我、帮助我、为我多多少少付出过的人,我都是念念不忘。伤人甚于伤己,帮人便是帮己,所以我为善不甘人后,从来不伤害别人。” “你说那么顺溜,还不是因为你自由自在。要是把你放到我的位置上,我敢打赌,你肯定没这么多废话!” “坐牢也好,自由自在也好,伤害一个深深爱着你、为你日夜操劳的人,对你有什么好处,杰弗逊?” “我没请谁没求谁,他们为什么生我?” “我来到这世上,不也没请谁没求谁吗?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说,“身不由己,活由己。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活出个样子来。” “你平白无故跑到这里烦我,倒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这是烦你吗,杰弗逊?” 他嗓子眼儿里哼哼唧唧响了一阵,以此发泄着对我的不满。“就是烦,烦死了!”他嘟囔道,“我敢打赌,你跟那个灰脸婆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天天拿我开玩笑!” “你说薇薇安吗?” “就知道烦我!”他嚷道。 “你可冤枉薇薇安了!要不是看在她的面上,我才不跑到这里自讨没趣呢!” “就知道烦我!”他抓住这句话,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你要跟我聊,好啊!我就这句话,憋心里很久了!” “继续讲,杰弗逊!有话都摆到明处,别窝在心里,憋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我都让你们烦死了!一想到你们,我就难受得想尖叫,想满地打滚,你知道吗?”他说。 “我大老远跑这儿来,让人家盖德利吆五喝六地不当人看,就为了糟蹋你吗?你说,杰弗逊,我是不是为了这个?”我反复告诫过自己,轻易不能动气,可一看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就知道在他身上花再多的心思,到头来都是枉然,“叫吧,声音越大越好!叫给盖德利听,让他赶我走!” 他凝神打量着我,那双充血的眼睛彻底暴露了他的心声:他没有尖叫的打算。他心里窝火——沦落到他这步田地,谁都一样——但他不是傻瓜。嘴巴硬是一回事,但他需要我,渴望有我陪伴,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小时。 “那个婊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骂骂咧咧地说。 惊闻此言,我热血上涌,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要不是处境特殊,他就是装死我也要把他拽起来,打他一顿。可是面对这个心志俱失的落难人,我实在下不了手。他那貌似恬不知耻的笑容后面,掩藏着太多的痛楚和绝望。我用左手搓了搓握得紧紧的右拳,怒火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你刚才辱骂的那个女人,其实她对你爱护有加,年轻人。”我说,“这会儿她正蜷缩在学校里,等我带给她你的消息。她是个品行高贵的女人,一个真正的淑女,年轻人。要不是薇薇安,你的教母和我的姨姥就是磨破嘴皮子,我也绝不会跑到这鬼地方受你的气。事情明摆着,你不开窍,我跑得再勤也是白搭。我跟你讲这么多,你都听进去了吗?” 杰弗逊似有愧意,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他脸上的那抹怪笑也越来越浅,慢慢地消失不见了。当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双暗红色的大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礼仪是给活人制定的。”他说。他定睛望了我一会儿,忽然抡圆胳膊,将我带去的食品袋扫到了地上。纸袋摔破了,熏鸡、饼干、烤甜薯满地乱滚。“食物也是活人吃的!”他气哼哼地说。 狱警先生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地上的食物一股脑儿塞进破纸袋里,搁到洗脸池边的铁皮架子上了。杰弗逊该说的说了,该干的干了,又和衣向里躺下了。剩下的15分钟时间内,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听到保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走廊里传了过来。每过一间囚室,他都不忘表扬先进、批评后退,拿分配苦力活吓唬那些不听话的犯人。放我出门的时候,他观察了一下杰弗逊的动静。可杰弗逊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 “今天谈得如何?”他问道。 “还行。” 我们走过一间间囚室,路过的犯人争先恐后地跟我搭讪,问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我心烦意乱,谁也没理。快到大铁门时,亨利·马丁高声叫道:“再见,洛克菲勒先生,欢迎下次再来!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你!” “也去不了!”保罗回敬道。 “警长要见你,要我带你去他的办公室。”保罗说。 “没出什么问题吧?” 狱警先生耸了耸肩膀,“他只说让我带你过去,没交代事由。” 我跟保罗来到警长办公室。警长先生正在打电话,年长狱警跟一位访客聊着什么。我善意打量了一眼客人,发现正是与我在亨利·皮乔特家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胖子。警长先生躺在靠背椅里,一双穿着牛仔靴的脚高高跷起,搭在前面的办公桌上。他跟安哥拉城那边州监狱的什么人讨论问题,年长狱警跟胖子商量去奥尔德河钓鱼的事,两下互不干涉,都谈得热火朝天。我们站在那里老半天,他们也不管不问。年轻狱警等不及,跑到另一间办公室里去了。我一个人晾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警长先生终于撂下了电话,冲我这边张望。 “教授,你的思想教育工作有起色吗?” “还不好下定论。”我说。 “你都跑了足足一个月了,心里怎么还没底?” “我确实拿不准,先生。” 年长狱警和胖子停下谈话,目光齐刷刷地向我扫过来。 “你该不会跟我们兜圈子,蓄意隐瞒什么吧?”警长起了疑心。 “我没有,先生!”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说,“弗兰克,你听见了吗?他有什么说什么,很坦荡。” 胖子打量着我,冷哼了一声。盖德利收起双腿,穿着牛仔靴的脚重重地落到地上。 “女人的事情就是多!”他接着大发感慨,“法律不是开玩笑的,还当是请客吃饭。” 他这话没头没尾,我听得一头雾水。看他的眼神那么专注严肃,这番话好像就是冲着我说的。 “对此你有何高见?”他见我失于应对,再也忍不住了。 “您有您个人的意见,我不便说三道四,警长先生。” “这个自然,问题是他们狮子大张口,尽提些不着边际的要求。”他说,“要我腾出活动室或专门指定一间宽敞舒适的房间——注意我的用词‘宽敞舒适’,来满足他们坐下谈话的需要!这事你听过吗?” “我没听出头绪,警长先生。”我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教授?” “真不知道,先生,我越听越糊涂了。” 他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年长狱警、胖子似乎也对我心怀不满,尤其是那位年长狱警,眼里隐隐闪烁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寒光。 “他们找过我妻子,你不知道吗?”警长大人问道。 “这才听您讲起,以前可是闻所未闻啊,警长先生。” “他们找到我家里向我妻子诉苦,说牢里没地方坐。那个‘夫人’啰唆了半天,要求我妻子向我转达他们的请求,务必给他们配备一个会议室。这事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我确实不知道,先生。”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教授?”警长质问道。 “警长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爱玛小姐、我姨姥、安布罗思牧师上次探完监,第二天就拉帮结伙上警长先生家去了。警长夫人对他们以礼相待,破天荒请他们到客厅里就座,还让女佣给他们准备了咖啡。东拉西扯一阵后,他们直奔主题,向警长夫人细说了端详。警长夫人乍一听,当时就惊得目瞪口呆,差一点儿没摔了杯子、洒了咖啡。囚室怎么了?嫌不够大?大是大,可他们三个人没地方坐。不能轮流坐吗?干吗非要同起同坐?安布罗思牧师站惯了,又不争那一时。杰弗逊一天到晚躺着,站一会儿也无妨。有困难的不就卢姨姥和爱玛小姐俩人吗?她们俩人坐的一点儿地方,总是有的吧! 爱玛小姐见警长夫人推诿,又搬出了她那部苦心经念起来。她为这家人操碎了心,她为这家人流尽了汗,她为这家人受了一辈子苦……这经念个没完没了,那叫一个唠叨。恰在此时,警长夫人头疼病突然发作了。女佣不在场,警长夫人又不想大肆张扬到处找人,只好苦着脸坐在那里,揉着太阳穴镇痛。她当时还给爱玛小姐许了愿,说只要有办法,她会尽力而为。“别抱太大的希望,”她给出的承诺是,“公务上的事,警长有他的一套,我说了不算。” “只要不嫌麻烦,您提个话就行。”爱玛小姐说,“这么多年来,你们家的活我可没少干。” “哎呀,上帝,这你不说我也知道。”警长夫人招架不住了,“我知道,我知道!话我一定跟警长说,这总行了吧?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的上帝!” 爱玛小姐受了刺激,手中的咖啡杯一时拿不稳,掉到地上摔碎了。老人这一下不依了,口口声声喊着上帝的名字,哭得惊天动地。 “我不是那意思。”警长夫人慌了手脚,“我确实不是那个意思。卢、安布罗思牧师,你们快想想办法!上帝明察,我不是那个意思!” “女人花样就是多,”警长瞅着我说,“变着法折腾你!”他转过身望着年长的狱警,问了一句,“克拉克,你说呢?” 克拉克大脸盘上那对灰色的眼睛冷冰冰的一动不动,活像镶嵌上去的两颗弹珠。 “该咋样就得咋样,搞什么特殊!” “我也这么想。”警长说,“不过咱们手铐脚镣都给他上全,怎么样?” “这事摊上我,我根本不理会她。”克拉克说。 “我也不想理,”警长叫苦连天,“问题是那帮老太婆搅得没安静的日子过。” “想得美!”克拉克说,“格罗佩先生死在他的手里,就让他窝在最后一间牢房里,等他的末日得了。” “你说呢,弗兰克?”警长先生征求胖子的意见。 胖子耸了耸肩膀,“我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去会会他,看他怎么说。”警长对我说,“他要是肯戴镣铐,去活动室也无妨;要是不想戴,那就别想出牢门半步。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头,不管地点选在哪里,倘若有个风吹草动、三长两短,探视全部取消。你也看得清清楚楚,这些日子过去了,你还不是一筹莫展吗?监狱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什么都瞒不过我!你以后的路也是白跑,不信你走着瞧!”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警长先生有知人之明,看问题真准啊! “你可以向爱玛小姐捎个口信。”警长说,“杰弗逊可以到活动室见她,但必须戴上镣铐。要让他时刻牢记自己是个囚犯,将在高墙内度过余下的时日。这里不是学校,不是野餐营地,不容他自由自在。能办到吗?” “能办到,先生。” “很好。再见了,教授!” 第十八章 狱中小聚 警长言出必行,果然亲临杰弗逊的牢房,问他想不想更换一下环境,到活动室接待探监的亲友。警长有言在先,地点他可以选择,但一出牢门,他必须戴上镣铐。 “随他们的便吧!”杰弗逊说。 “他们说了不算,一切取决于你。” “随他们的便。”杰弗逊重复了一遍。 “那就是答应了?” “随他们的便,”杰弗逊说,“我横竖是死。” 爱玛小姐如愿以偿,和我姨姥、安布罗思牧师一起再次造访监狱。带他们去活动室的,是年轻狱警保罗。活动室很宽敞,除了三张不锈钢大方桌和跨列两边的不锈钢长凳,别无长物。房间里没有别人,爱玛小姐先拣了中间那张桌子,作为本次与杰弗逊对阵的战场。保罗让他们稍等,他马上带杰弗逊过来。保罗一走,爱玛小姐就迫不及待地拿过食品袋,将精心准备的食物分成4份,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面上。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站在不远处,看着爱玛小姐佝偻着腰,麻利地张罗一场特殊的聚餐。姨姥知道,爱玛小姐居家生活中也是这么招呼客人的:一边哼着圣歌,一边收拾饭桌。 “他坐那儿,我坐这儿!”她嘴里念叨着。据姨姥后来对我讲,爱玛小姐还用手摸了一遍桌面,看上面有没有灰尘污渍。当时她也是哼着圣歌,恍如居家过日子一般。“卢,你的位置在那儿,安布罗思牧师坐那儿好了!”她说,“这样安排好不好?比牢房里像样子吧?” 我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都赞不绝口,说经她这么一布置,比牢房里像样多了。 爱玛小姐忙着张罗饭桌的时候,门外传来脚镣铐拖过地面的响声。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杰弗逊和保罗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杰弗逊第一次戴脚镣,不时因为跨步过大,绊个踉跄,走姿十分滑稽。他盲人似的摸到桌子前面,先是定定地站着,直到保罗从旁提醒后才坐了下来。保罗嘱咐他不要乱跑,探视活动结束后马上回牢房。 “我看住他,保证不让他乱跑。”爱玛小姐说,“非常感谢您!” “你听清楚了吗,杰弗逊?”保罗问道。 “我一定听您的话。”杰弗逊唯唯诺诺。 “他会注意的,”爱玛小姐说,“这儿有我呢!” “你们好好享用美餐吧!”保罗说完,转过身走了。 “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爱玛小姐瞅着保罗的背影,称羡不已,“大家都坐下!杰弗逊,你最近感觉还好吧?” 杰弗逊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一双手连同手铐夹在两腿间。对教母关切的问候,他不理不睬,置若罔闻。 我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就座后,爱玛小姐开饭了。芥菜肥肉片、炖牛肉、米饭、饼干,不算丰盛,却很精美。还有甜点——一小块蛋糕。姨姥告诉我。 “杰弗逊,你吃点,好吗?”爱玛小姐高一声低一声地哄着她的教子,那口气像是在乞求。 看到杰弗逊没任何反应,爱玛小姐舀了一勺牛肉,拌上芥菜伸到他的嘴边。可是任凭爱玛小姐磨破嘴皮子,杰弗逊就是不张口。爱玛小姐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上,此刻又平添了几多伤痛。她扭过头,无可奈何地瞅着姨姥。 隔了两天,轮到我一个人去探监了。年长的老克拉克狱警告诉我,见面地点任由我选,我说哪儿都行。克拉克声明他也无所谓,不过他已经吩咐过了,狱警保罗马上带杰弗逊到活动室。 跟爱玛小姐他们一样,这次我也选择了中间那张桌子。没坐多久,一阵脚镣声从监舍尽头响过来,直达活动室的门口。杰弗逊迈着碎步走在前面,照例是一副低头弯腰、萎靡不振的样子,他的身后跟着狱警保罗。两个人走近我坐的那张桌子,保罗发话后他才坐了下来。他的头垂得很低,坐在我的对面,始终没看我一眼。 “我很快回来。”保罗说。 “我们可以到外面走走吗?”我请示道。 “他今天放过风了,”保罗说,“想去外面,得克拉克点头。” “那就算了,这里也不错。”我说,“下次有机会再说。” 保罗未置可否,转过身走了。 “最近怎么样?”我问道。 “还行。”杰弗逊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应道。 “想不想吃东西?” “我不饿。”他说。 “我都饿了,”我说,“你怎么会不饿?” 我带了专门从商店里买的面包,还有爱玛小姐烹制的炸猪排、烤甜薯。我取出一些在我们俩面前摆了两堆,先甩开腮帮子吃起来。 “来呀,你也吃!”我招呼道。 他缓缓地抬起头,打量了我一阵。他瘦了好多,入狱那会儿还圆滚滚的面庞,此时有了一点儿形销骨立的味道。他那双大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吓人。从他入狱后,这双眼睛就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向我诉说无声的绝望。 “你要我做什么?”他问道。 我嘴里塞得满满的,耸了耸肩膀。 “我要你吃东西。” “你要我干吗?”他追问道。他的神色还算平和,口气中也不带丝毫的愠怒。他血红色的大眼睛正对着我,流露出对我有话不说、在他面前藏头露尾的不满。 “我们得好好谈谈。” “谈什么?” “随便,你想谈什么就谈什么。”我说,“你想谈什么?” “我想谈那把椅子!”他说。他知道我等的不是这句话,不无挑衅地瞪着我。 我瞄了他一眼,又埋头大嚼起来。他言下所指是电刑椅,这可是我最不想接触的话题。 “我们的圣诞节目已经开始演练了。”我说,这个话题显然不对他的胃口,他的心思现在不在这上面,“你上学那会儿也搞过这一类活动,还记得吗?” “圣诞节到了吗?”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他心里压着千斤巨石,他关心圣诞节,可不是为了享受节日宴乐。他那点心思瞒不了我,这他也很清楚。 “没有,还要好几个星期呢!”我说,“不过我们得及早排练。” “圣诞节是他的出生纪念日,还是死亡纪念日?” “谁的?”我佯装不知,逼他说出耶稣俩字。 他清楚我这是明知故问,瞪了我一眼。 “生日。”我说。 “对了!”他说,“复活节是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日子。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走了。” 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剩下的炸猪排、面包,我都搁到了餐巾纸里。 “杰弗逊,你明白‘道德’一词的含义吗?”我问道。 他瞟了我一眼,我已经知道他的回答了。 “那责任呢?”我接着往下讲,“你知道‘责任’意味着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不再游来荡去。 “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我们都不能忘了感恩。”我说,“你的债你要还,这个别人替不了,杰弗逊。你不欠我的,更不欠警长的,但你欠你教母的太多了。你必须给她一点儿理解、一点儿爱,减轻她的痛苦。” “那是你们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我跟你们人不一样。” “你不是人,怎么能跟我说话?”我驳斥道,“世界上会说话的动物只有一种,那就是人。你不是人,怎么会说话?怎么知道穿衣服?你说,你为什么穿衣服?” “你就知道耍我!”他说。 “我没跟你绕弯子,杰弗逊。爱玛小姐非常爱你,我希望你能知恩图报,给她一点儿安慰,给她一个理由,让她为你骄傲。” “猪安慰不了人,活着没用,死了也没影响。”他说。 “杰弗逊,你觉得出来透透气好,还是永远待在牢房里好?” “这都是你们闹的,”他说,“跟我没一点儿关系。” “跟爱玛小姐有关系,杰弗逊。在这里,她起码能坐下来说话。” 他哼了一声,“我有地方坐就行了。” “对她好一点儿,杰弗逊。她每次看过你,就像害了一场大病。” “她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他说。 “见不到你,她心里更难受。” “猪没心,不知道难受。”他说。 “猪什么都不知道,杰弗逊。”我说,“只有人才知道看、知道听、知道想,知道伤心。” “我这头猪有点儿特殊,知道自己正在养膘,等人家宰了过圣诞节。”他说。 “圣诞节不会执行死刑。”我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告诉你的吗?” “没人跟我说,我早就知道。”我说,“圣诞节是平安祥和的节日,灾难不会降临到任何人头上。” “我巴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他说,“猪也就解脱了。” “你这是赶我走吗,杰弗逊?” “想走就走,猪无所谓。” 他牛劲一上来,头一低再也不说话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镣铐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想拂袖而去,又怕警长抓住把柄,终止我们的计划。 “他们砍了一株松树,”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很漂亮。” 他的头埋得很低,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他的青皮脑壳上冒出了一些头发茬,疏疏朗朗的,头骨的轮廓清晰可见。 又挨了半个小时,保罗终于送他回牢房了。杰弗逊的胳膊无力地耷拉在前面,头和肩膀几乎缩成了一团,迈着散碎的步子朝门而去。送完杰弗逊,保罗走回活动室,我们俩一同前往接待大厅。 “有希望吗?”保罗问道。 “我没一点儿把握。爱玛小姐执意要我来,我也没办法。” 保罗点了点头。他是个有教养的人,理解他人的苦衷。 一出监狱的大门,我直奔彩虹酒吧,在那里叫了两听啤酒,慢慢喝着消磨时间。约莫薇薇安的课上完之后,我驱车赶到了他们的学校。一位教师正在护送学生上校车,薇薇安和另一位教师站在旗杆下面聊天。看到我的车出现在门口,薇薇安撇下同事跑了过来,拉开车门坐到我身边。 “嗨!”她兴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并在我的脸上贴了一个热吻。 “想喝还是想吃?”我问道。 “喝点吧!”她说。 我绕过校车,打转方向折回彩虹酒吧。酒吧里光线昏暗,寂静无人,我们拣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在座的顾客知道我们关系特殊,没人过来打扰。那位曾经对我深怀不满的女侍者雪莉还没来,克莱本亲自给我们上了酒水。店主离开后,薇薇安的目光直直地落到我的脸上。 “我们今晚不去巴吞鲁日。”我说。 薇薇安啜吸了一口饮料,放下手中的杯子等我交代下文。本来说好去巴吞鲁日度周末的,监狱之行彻底破坏了我的兴致。此前的经历告诉我们,每见杰弗逊后,我们俩肯定鸳梦难圆了。 “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我问道。 “很顺利。”她嘴里说着话,顾盼间却流露出些许期待。 “我那边也差不多了。”我说,“以前学生带来的都是橡树什么的,今年搞到一株松树,不算大,但树形很好,枝繁叶茂的。” 薇薇安仔细地打量着我,点了点头。 “说心里话,我对你的感情越来越深了。”我说,“我现在事事都听你的,上帝知道我有多尴尬。” “就为这事影响咱们的感情,在以后的生活中永远心存芥蒂?不能这样,格兰特!” “我永远不会对你心存芥蒂的——今生今世。” “你会的。”她说。 “不会。”我貌似坚定。 “会的,格兰特。我让你开导杰弗逊是强人所难,你自然不痛快。你去一趟监狱就心如死灰,我也不高兴。” “问题是我跑得再勤,也于事无补,薇薇安。”我说,“一切都是老样子。” “变化是有的,只是你还没看出来。”薇薇安说。 第十九章 杰弗逊的圣诞献礼 圣诞节前两周天气不好,雨水连日不断。淅淅沥沥的雨丝夹着冷风,寒彻天地。田垄成浆、土路化泥,堆在当院的甘蔗不能起运,长在地里的甘蔗更不能收割;大家有壁炉的守壁炉,有火灶的围火灶,村头巷尾,不见一个人影。房顶凸起的大小烟囱里,灰蓝色的轻烟忽而升腾、忽而匍匐,在潮湿的空气中游走、飘散。这个季节的风总是从河面上刮过来,家家户户的炊烟都拖成了一条线,飘过公墓,散入大泽,融进迷蒙的水汽里。低矮的篱墙内,偶尔也有一两个人走动,劈上一大堆柴火,抱进屋里添个旺火。紧闭的门窗、寂寥的院落,处处透着冷清和荒凉。 节目演出的当夜天空还飘洒着蒙蒙细雨,不过并没有减少大家的热情。我给本次活动定了一个主题:杰弗逊的圣诞献礼。消息传到家长的耳朵里,从来不凑热闹的那些人也露面了。节目7点钟开演,观众老早就等在大院里了。泥深路滑,汽车没法行走,村民都是步行或者赶马车来的。安布罗思牧师的家在河上游大老远的地方,他将车停在村边的马路口,趟着没脚的泥水赶赴教堂。他的穿着打扮跟以往一样,黑西装、白衬衣、深灰色领带,唯一不同的是加了一件黄色雨衣。绝大多数村民穿的是“进城服”——比日常劳动装体面一些,但赶不上星期日盛装。进城服也是旧衣服,根本谈不上光鲜,充其量就是洗得干净一点儿、补丁隐蔽一点儿而已。 观众在门廊前面的台阶上蹭掉鞋底的泥巴,一来就钻进教堂里。遇上这种天气,外面谁受得了。我在后墙的黑板前面摆了一排桌子,用来摆放食物。随着女客的渐次到来,锅碗瓢盆摆上了桌子,到处热气腾腾,香味四散,节日的气氛渐渐浓了起来。莎拉·詹姆斯夫人守着桌子,防止不自觉的观众在节目尚未表演完前偷吃食物。别的女人瑟缩在火炉的周围,挨挨挤挤的,就差没钻进炉膛了。男人、还没长成男人的大男孩站在后面说话,吵吵闹闹的,旁边的女人看得不耐烦,高声大嗓地呵斥着,叫他们少安毋躁。 我们搭了个像模像样的舞台,我和小演员们待在后台,为演出做最后的准备。一根扯在教室两面侧墙上的铁丝上悬着几块布料,作为大幕将讲台隔成前后两部分。幕布是四块窗帘拼接起来的,三块很白净,一块黑不溜秋的,颜色上很不搭配。这块脏布的主人是丽塔·劳伦斯小姐。每年的圣诞演出,她都鼎力相助,坚持为盛大的节日贡献自己的力量。不过她贡献的方式单调了点,也就是这块一成不变的床单,唯一的区别是床单一年比一年旧,一年比一年灰。观众欣赏节目的水平不高,床单的鉴别能力倒是无与伦比,都知道这块黑幕出自谁家。不过大家敢笑不敢言,没人肯跑到丽塔小姐那里说她的心意大煞风景。这布嘛,也就一年一年坚持了下来。 爱琳·科尔、奥德萨·弗雷曼担当化妆师的角色,在后台帮我给孩子们化妆更衣。我的俩牧人披着麻袋,每人手执一根顶端弯曲、挂一绺黑线的长竹竿;三个东方智者身穿皱纹纸做的长袍,红、绿、黄三色搭配,倒也富丽堂皇。爱琳和奥德萨反复提醒智者不要乱动,袍子挂破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圣母马利亚穿着皱巴巴的粗斜纹棉布裙,表明她寒家女子的身份。圣父约瑟夫一身工装,裢兜里别着一把小榔头;小耶稣由一具雪花石膏雕像充当,还穿了一件雪白的小长袍。合唱演员打扮得相当齐整,男孩们白衣长裤,女孩们一袭长裙。 我时不时拉开幕布,观察观众到齐了没有。丽塔小姐和她大块头的孙子博克来得最早,坐得最靠前,占的地方也最大:她那孙子屁股往板凳上一搁,一条长凳,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没了。小博克进过两回杰克逊市的精神病院,不过医生说他没有社会危害性,待在医院里治疗,效果跟在家里没什么两样,所以每次都是治疗一两周,医生就打发他回家。小博克除了生活不能自理这个小缺点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癖好:随身携带石子。这会儿他不声不响地蹲在板凳上,插在衣兜里的右手在不停地捣鼓他那些宝贝石子,响声一大,丽塔小姐便会按一下他的手。 与丽塔小姐、小博克祖孙俩坐一条凳子的是朱丽叶·拉沃尼亚,她的两个孩子都是本次演出的明星,儿子演牧人,女儿演圣母马利亚。她丈夫是个黑白混血儿,五短身材,扣一头毛茸茸的黑色卷发,眉毛下面压着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他是个大言不惭的主,曾经当着我的面说他不会在黑人聚会上出现,所以这回应该是踪影难觅了。不过朱丽叶没他那么清高,不仅人来了,还带了不少胡桃、椰果和馅饼——这是她历年来的惯例。弗雷曼全家出动了:乔·弗雷曼本人坐在后排,他老婆哈丽特、丈母娘阿格妮丝,还有他家的孩子都挤到了前排,在丽塔小姐、小博克、朱丽叶的身后面找到了栖身之地。他们的身后便是爱琳·科尔的家人:诺尔曼夫妇、莎拉母女、莱丽娅·威尔斯、莎拉的妹妹伊瑟及男友亨利,外加两三个小孩,莎拉圣诞聚会上常带的食物是脆皮鸡和烤甜薯。 另一条过道的前排坐着爱玛小姐、伊诺丝·博伊和伊蕾兹。因为离火炉太远,这几个人都裹紧大衣。她们后一排坐着法瑞尔·贾洛,身边便是他瘦小的老婆奥菲丽娅。奥菲丽娅是个优雅的混血女人,每周星期天,她的姐姐都会一大早赶过来,接她去贝荣纳的天主教堂做弥撒,直熬到天黑掌灯时分才回家。平日里奥菲丽娅很少抛头露面,也亏得她姐姐殷勤,大家才有缘一睹她的芳容。今夜她能移尊前来,估计她丈夫法瑞尔做了不少工作。他们身后坐着马丁一家人——人不大全,只来了十个——男主人赫伯特没来,傻儿子杰西、老太太薇拉也不见人影,估计都留守在家,出来的是女主人薇奥拉,还有她的八九个孩子。人丁兴旺也有好处,合唱团的成员中就有她两个孩子,此刻正蹲在幕布的后面,等待闪亮登场。威廉姆斯一家四口人都到齐了,拉芬斯家的三个成员——母亲、儿子、女儿,也都在场;格里芬斯夫妻——哈里和莱娜——带着两个待字闺中的漂亮女儿,坐那一排的末座。7点差10分,正是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时段,大家却能济济一堂,跑到这里凑热闹,看来雨天也有好处。闲着也是闲来,不来这里捧个场,说不过去。 7点一到,我拉开大幕走到前台,向在座的观众热情致辞:各位家长抽空光临,我,还有我的学生备感荣幸。今晚的演出必将带给大家巨大的精神享受,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子女连日来辛苦排练的结果,等等。我邀请坐在靠边一排座位上的安布罗思牧师主持当晚的仪式,带领大家做晚祷。他站起来走到前台,要求大家端容肃立,唱诵主祷文。随后他发表赞辞,感谢上帝将生命的曙光赐予芸芸众生,感谢上帝用自己的圣殿遮风挡雨、庇荫子民;感谢上帝以仁慈而博大的胸怀,宽恕他的罪恶,指引他摆脱暗昧、远离苦厄。最后,他祈求上帝眷顾这个粗粝其表、笃信其质的小教堂,祝福本次圣诞聚会,便结束了晚祷仪式。牧师身形瘦小、其貌不扬,但是当他面对上帝挥洒赤子之心的时候,声若洪钟,雄辩无敌。 众人齐诵“阿门”,便各安其位。姨姥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一声“阿门”气贯长虹,不同凡响。 我回到后台,与一名学生各执一面床单的边缘,正式拉开了大幕。12名男女学生组成的合唱团走下神坛,随着爱琳·科尔指挥棒的起伏摇摆,唱响了《平安夜》的旋律。我退到舞台右侧的幕布后面,占据了一个视角良好的位置,观察着台上台下的动态。 孩子们个个尽心、人人努力,唱得清音婉转、美妙动听。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最近一段时间恶劣的天气功不可没:家务活少了,练习的时间多了。一曲终了,观众激赏不已。“阿门”都懒得说的那一帮人也竖起了耳朵,听得如痴如醉。小博克听得入了迷,举起一只手直指舞台,大概是怕在场的观众太傻,误了聆听这天籁之音。丽塔小姐理解他的心情,不过还是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扳回到他的腿上。她的手再没有从孙子的掌心里移开,不过她的用意不在管制,而是表达自己的疼爱和怜惜。 《平安夜》之后,合唱团转入第二首歌曲《小伯利恒之歌》。我的视线离开了台下的观众,移向花盆中的小松树。墨绿色的枝叶间,点缀着鲜红亮绿的彩纸条、五彩绚烂的棉布头、熠熠闪光的金属箔。一枚硬纸剪成的星星高踞树梢,妆出节日的喜庆和安谧。青冠之下,紧靠花盆搁着一只孤零零的礼品盒,红纸包装,绿带扎缚,挑一根红绿纸条缠成的提柄。这件礼品来之不易,凝聚着全校学生的心血。大家将变卖胡桃得到的小钱奉献了出来,打发爱琳、奥德萨、奥迪尔·詹姆斯专程赶往巴吞鲁日,换来了一件羊毛衫、一双毛袜。 礼品盒摆在那里,前排的观众看得清清楚楚。这件礼品是送给谁的,他们也都心知肚明。我坐在后台,发现他们在欣赏节目的间隙,时不时地瞄一眼盒子,悄然动容,若有所思。 《铃儿响叮当》欢快的歌声一响起,大家的情绪陡然昂扬起来,先前笼盖着愁云惨雾的一张张面孔,随着铿锵的音乐节奏慢慢地舒展开来。 接下来是奥德萨的《圣诞前夜》,这不仅仅是单纯的诗朗诵节目,而是结合了许多舞台表演元素。奥德萨白袂飘飘,长袖当风,脑后的黑发上扎着一根白丝带,新经梳理、油光可鉴。她蛮腰轻摆,纤臂开阖,仅这些肢体语言蕴含的美,足以驱散冬夜的寒凉。她吟诵的语调与诗歌的律动紧密契合,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柔曼,如歌如泣,如赞如诉。饱蘸纯洁情感的诗句,将观众带入一灯如豆、长袜高悬的小木屋,驾着鹿车的圣诞老人降临房顶,背个大袋子滑下烟囱,将各种各样的礼物塞进袜筒里后,又悄没声息地从烟囱里飞出。观众的眼前恍惚闪现出圣诞老人在各家屋顶往来飘忽的身影,耳畔回响起他呼唤驯鹿的声音。奥德萨的朗诵感染力如此之大,连小博克都指着前台,手舞足蹈起来了。丽塔小姐不得不一边称赞他的艺术鉴赏力,一边握紧他那只不安分的手。 诗歌方罢,散文登场。本校学生阿尔伯特·马丁三世朗读了他的原创作品《小松树》,原汁原味,真切动人。他讲了学校采掘圣诞树的历史,从橡树、柏树到叫不上名字的棘丛,花样翻新;他讲了一班男生去农场选株、砍伐,拖到学校,再交由一班女生接风洗尘、梳妆打扮一番,直弄到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程度才拿出来示人的过程。然后他切入主题,讲到眼前的这株松树——没有粗壮的枝干、没有挺拔的身姿,尽管有失伟岸,却是最好的圣诞树种。小松树不是没有生命的装饰品,能在这么隆重的场合一展雄姿,也是一株树的追求和荣耀。阿尔伯特·马丁三世念到动情处,指点苍松,激扬文字,观众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黯然伫立的松树和其下形单影只的礼品盒。 接下来是歌曲《听天使们高声唱》。同学们嘹亮的歌喉,将大家带回到节日的气氛当中。一曲终了,两位披着麻袋的牧人粉墨登场,在合唱团成员的身后晃来晃去,演绎放牧的场景。这时,台上突然射出一束手电筒的灯光,越过众人的头顶,直直地打在基督和安布罗思牧师肖像的下方。 牧人甲:(指着光斑)东方出现了一颗星星。 牧人乙:好亮啊! 牧人甲:这颗星预示着什么? 牧人乙:我知道个啥(牧人甲白了牧人乙一眼,似欲指出后者的语病,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观众席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 三位智者分别身穿红、绿、黄皱纹纸制成的长袍,从右角步入前台(台下响起了一阵浅笑声,好几个观众在窃窃私语)。 牧人甲:智者来了,问问他们吧。 牧人乙:智者,告诉我们,那颗星是怎么回事? 智者甲:那是照耀伯利恒的星。 智者乙:伯利恒小镇。 智者丙:我们必须出发,前往伯利恒。 三位智者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星星(光斑闪动了一下,掌灯的学生手困了)。 牧人甲:到底怎么回事? 智者甲:到时候就知道了。 牧人乙:我们如何得知? 智者甲:他会告诉我们的。 牧人甲:天界的上帝吗? 智者甲:天道冥冥(光斑又晃动了一下,掌灯的学生似乎倒了一下手,或者将电筒转给了别人)。 智者乙:奇迹就要出现了。 牧人乙:我们啥也不是,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牧羊人。 智者甲:在他的眼里,最贱者最贵,最低者最高。 智者乙:我们该出发了。 智者丙:向伯利恒进发。 三位智者从右侧退出舞台。 牧人甲:这么亮的星星我从没见过。 牧人乙:肯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灯斑在墙上打了个滑,忽落忽升。牧人甲瞥了一眼灯光师,又回头瞟了一眼我,算是跟我打了个小报告)。 牧人甲:我们跪下来祈祷吧!今晚的羊群必然平安。 牧人跪倒在地,大幕拉上了。过了片刻,大幕又拉了开来,场景切换到圣婴的诞生。马利亚抱着耶稣,坐在一条长凳上;约瑟夫站在旁边,俯视着初生的婴儿。约瑟夫的工装裤兜里,撅着一把羊角锤。后台的右侧,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声音甲:星光指向那里! 声音乙:就在附近! 声音丙:看那里,看那里!那间牛棚! 三位智者从舞台的右角登场,一下子跪倒在圣母马利亚和圣婴耶稣的脚下。 智者甲:他确实降临人间了。 智者乙:(点头)是他,没错! 智者丙:我们的救世主。 三位智者:(齐声)我们带了礼物来看你,圣子(每人掏出一个便士,放在玛丽身边)。 马利亚:(惊讶)我的孩子是救世主? 智者甲:(点头)救世主正是您怀中的婴儿! 马利亚:(兴奋)原来是这样!(将孩子高高举起)看,约瑟夫,我的孩子,我的救世主! 约瑟夫点了点头,一言未发。 马利亚摇着怀中的孩子,吟唱起来:“世界放欢声,人主已降临!”三位智者站了起来,加入马利亚的歌唱。约瑟夫、牧羊人、合唱团,大家都放开了歌喉,包括台上的那个灯光师。颂歌唱毕,大家都站到台前,对着观众深鞠一躬。 趁小演员还没退场,我问安布罗思牧师要不要讲点什么。他先感谢上帝给大家提供了这个欢聚一堂的机会,紧接着警示众人,凡人皆有罪,无神便近愚。他祈求上帝眷顾误入歧途的浪子、身陷囹圄的罪人,感谢上帝赐众生以福祉。“阿门,阿门,阿门!”教堂里回响起雷鸣般的赞诵声。 我谢过牧师,告诉大家今年的圣诞节目演出到此为止,并提醒大家到后面用餐。 学生演员还留在台上,等我发表对节目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演出很成功,没有出现大的漏洞,孩子们这才鱼贯而出,排队领食品去了。 “魏金斯先生,我给您拿点吃的,好吗?”爱琳殷勤地问道。 “不用了,谢谢!”我说。 “您有什么烦心事吗,魏金斯先生?” “没有。你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我反问道。 “您看上去很不高兴。” “我没事,”我说,“你吃饭去吧!” 爱琳丢下我,跑到领餐人群列成的长队后面站定,还扭头望了我几眼。 爱琳说得对,我的确心事重重。同样的颂歌、同样的短剧、同样的平安夜伴我长大,铸就了我的灵魂。安布罗思牧师拿不出多少花样,无论是圣诞节,还是平日的礼拜,讲的都是那些陈词滥调。同样的板凳上,坐着同样的信徒,同样的衣着打扮,同样的面孔。明年、后年,年复一年,时光的河水在日夜奔流,这里却留不下一丝痕迹。薇薇安说变化是有的,可我为什么看不到? 村民们团团围坐在临时拼凑的餐桌旁边,大吃大喝,高谈阔论。我一个人站在神坛前面,形单影只,孤独凄凉。 赫伯特家的一个女儿双手捧着一包食物,小心翼翼地向我走过来。绕过圣诞树的时候,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沓餐巾纸,生怕一不小心撒了东西。 “卢小姐说把这个给您。” “谢谢你,格罗丽娅。”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神坛里,吃了一点儿烤鸡和面包。教堂里有说有笑,人声鼎沸。神坛之外便是那株圣诞树,挂满象征缕缕阳光的红绿纸条,飘洒着棉布雪花,悬挂着锡箔冰凌。装满泥土的花盆旁边,孤零零地躺着我们的礼品盒。 第二十章 4月8日 二月快结束了,我们春季学期也开学一个月了。我埋在一堆四年级学生的数学作业里圈圈画画,把所有的孩子都打发到院子里自由活动。高年级学生在后院里踢足球,低年级的在前院里玩投石子。窗外不远处,几个女生正在跳绳,绳子甩到地上发出的噼啪声、节奏分明的掌声、稚嫩的童音唱出来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声声入耳。投石子的学生比较安静,踢足球的那班大孩子吼声震天,吵得我没法安心工作。大约过了10分钟,有位不速之客溜了进来,站在学生座位间的过道里等我搭话。我耐着性子阅完了所有的作业,这才抬头看了来客一眼。 讲台前面站着法瑞尔·贾洛,手里拿着帽子,看样子等急了。 “有事吗,法瑞尔先生?”我一边说话应酬,一边麻利地站了起来。 法瑞尔神情憔悴,个头似乎也缩小了许多,霜打的蔫茄子一般。看得出来,他心里憋着许多话,可就是不知从何说起。 “本来不想打扰您的。”他说。 “我闲着没事,你不必介意。”我说着宽心话,尽量打消他的顾虑。 他翻了翻眼珠子,欲言又止。 “有要紧事吗,法瑞尔先生?” “他们叫您过去。”他说。 他话都到嗓子眼里了,就是不往外说,等我自己琢磨。 “去大门外面吗?”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照例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我站在讲台上,等他交代下文。 “那个孩子。”他两只手来回鼓捣着帽子,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我站着不动,非要跟他耗出个结果来。 “那个日子定下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要告诉他教母这个不幸的消息,叫您和安布罗思牧师过去稳稳场子。” “什么时候去?” “他们说马上出发。” “我还有一节课。” “那我就先给他们回个话,教授。” 他低下头,继续玩弄起手中的帽子来。 “多谢了,法瑞尔先生。” 他点了点头,佝偻着腰迎门而去。他本不伟岸的身躯,此刻显得那么单薄、矮小、虚弱,蹒跚的步履,尽显老态。一下廊阶,他就戴上了帽子,还在大门外驻足观望了好一阵子。不过他没有回大宅院,而是转过身子,沿着左边一条小路回了家。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然后宣布自由活动结束,全体学生集合。同学们按年级高低、个头大小排成两列队形,男女生各一列,从我的身边依次进入教室,找到各自的位置坐了下来。我给大家布置了作业,告诉他们自己有紧急事务,必须马上去村里一趟。我外出期间,大家都要听爱琳的话,谁敢惹是生非,第二天到校我绝不轻饶。我将爱琳叫到门外,吩咐她下午3点钟准时放学。至于我告假的原因,我没有向她提一个字。 天阴沉沉的,朔风扑面。这个时节,各家碾场磨面一类的农活都干完了,农民们又走向田间地头,锄犁耙耘,为新一年的耕作做准备。一群群寒鸦跟在拖拉机的后面,在新翻的泥土里找虫子吃。科尔家前院里的梅树、弗雷曼家侧墙边的樱桃树早已开放,夭夭灼灼,如火如荼。胡桃树一叶不挂,光秃秃地透着冷清,橡树、木兰却不畏寒冬,青叶婆娑,摇曳生姿。下了两个月的雨,路面虽见干爽,可两边的排水沟波光粼粼、积水成潭。 我驱车驶入亨利·皮乔特家的大门,在后院的大树下发现了安布罗思牧师的黑色福特轿车。我照例选择了厨房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地,为我开门的自然还是伊蕾兹。牧师捷足先登,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端坐在餐桌的旁边,正喝着一杯咖啡。伊蕾兹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我婉言谢绝了。她一走出去,安布罗思牧师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拉起了家常,问起我姨姥最近的情况来。其实他这是没话找话,前几天他们还在教堂里见过面。我报了健康平安,他又问起学校的情况来。我说学校工作顺利,不劳他费心。三言两语一完,我们找不到别的话题,场面一时陷入尴尬。不大一会儿,伊蕾兹走进来,宣称亨利·皮乔特和警长打过电话了,警长将在15到20分钟内抵达。 “希望这次别让人等得太久。”我说,“我还以为他早到了呢!” “我给你端杯咖啡,好不好?”伊蕾兹心里过意不去,又问了我一遍。 “不用了,谢谢!”我说,“学校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不想在这里待上一整天。” “我敢肯定,他已经上路了。”伊蕾兹说。 安布罗思牧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迅速将杯子放回到托盘里。他的身子微微侧转,与桌边抵得很近。 过了大约15分钟时间,警长先生如期而至,敲响了亨利·皮乔特家的大门。他敲门的用意异乎常人:别人是请求主人开门纳客,他是宣布自己的大驾已经光临,就要登堂入室了。伊蕾兹长吁了一口气,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之类的话,迎候贵宾去了。我听见警长向她打听我们来了没有,没过多久她就走了回来。 “他们叫你俩去客厅。”她说。 在亨利·皮乔特家除了厨房,我这是头一回涉足另外的房间。我相信,牧师以前享受的接待规格,大概和我差不多。我等他先行,他反过来让我先走。我毕恭毕敬地打了一个手势,但他面露怯色,一步也不肯走。最后还是伊蕾兹前面带路,总算打破了我俩之间貌似谦让实为僵持的局面。 亨利·皮乔特和警长先生都在客厅里,正站在壁炉旁边说话。亨利·皮乔特外着棕、褐格子纹西装,内穿褐色马甲、敞领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长裤。盖德利警长身穿灰色西装,脚蹬牛仔皮靴,还打着时髦的蝴蝶形领结。牛仔帽倒是脱了,捏在一只手里,顺大腿耷拉着。听到我们进屋,他们俩齐刷刷扭过头来。亨利·皮乔特面色深沉,忧心忡忡,那副神色还是我平生所仅见。 “坐下!”他说,“警长有话要说。” 大厅里摆放的家具都很老旧,几把笨重的椅子、一套笨重的双人沙发、一张笨重的沙发床、一把带有靠枕的藤椅,一应什物历经岁月的侵蚀,早已华彩不再、黯然失色。灯旧得没了样子,台灯、灯罩有外观也旧得快认不出了。我和安布罗思牧师靠近沙发床,跨着边坐了下来。 警长给自己拣了把椅子就座,不过他的坐姿很不自然,那顶帽子始终捏在手里。看情形,他一来就想走,没准备发表长篇大论。亨利·皮乔特背对着壁炉站在那里,他的身后,两半截木头懒懒地躺在炉膛里,冒上一阵白烟,再喷几点火星,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州长的批文今天下来了。”盖德利犹犹豫豫地说,“执行日期定于复活节后的第二个星期五。” 伊蕾兹手持一副银质托盘,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亨利·皮乔特在一杯咖啡里加好糖和牛奶,先端了起来。警长将帽子扣到膝盖上,也给自己端了一杯。他只加了一块方糖,拿个搅棒慢慢地搅拌着。 “请不要给他增加任何负担,没事找事横生枝节。”警长看着我说,“我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表现相当镇定,我希望这种状态能维持到最后一天。你们俩有问题吗?” 我跟安布罗思牧师交换了一下眼色,这阵子我们都想不到任何问题。 “爱玛小姐怎么样?”盖德利问道,“我妻子说爱玛小姐需要看医生。” “爱德娜小姐能想到这点,真是功德无量!”安布罗思牧师说,“我这里表示感谢!” “我回城后打发吉洛利医生过来。”警长说,“还有别的问题吗?我希望咱们在这件事情上口径统一。” “为什么偏偏选那个日子?”我问道。 盖德利喝着咖啡,目光从杯沿的上端投过来,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他不喜欢我,因为我的聪明才智超出了他能容忍的限度。他跟亨利·皮乔特对望了一眼,从他俩心照不宣的神色中可以看出,在我跟安布罗思牧师闯入之前,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亨利·皮乔特装聋作哑,只等警长回答我的问题。 “复活节……”警长挤出半句话,又不想跟我啰唆了。犹豫片刻,他可能觉得此事关乎一条人命,最后下定决心做了个简短说明:“除了复活节前后,再没合适的日子了,四旬斋[6]期间不能处决犯人。” 后来我从狱警保罗的口中得知,州长签署的执行日期是圣灰星期三[7]之前的两周,可他的助手指出,这一时段已经确定了一宗执行案。鉴于本州深厚的天主教传统,四旬斋前执行两例死刑,有悖教义。 “我们还能探访他吗?”我问道。 “当然!”警长说,“不过请记住,严守秘密,不能向他走漏半点风声。他来日无多了,从现在起到4月8日,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了。” “4月8日,”我默念着,“4月8日。” “4月8日,星期五,中午12点至下午3点。”警长强调了一遍。 “中午12点至下午3点。”我机械地重复道。 “好了。要是没别的问题,我这就回城了。”盖德利警长说。 他喝完剩下的咖啡,将杯子连同托盘搁到身边的灯几上。 “医生的事您会安排吧,警长先生?”安布罗思牧师说。 “你认为爱玛小姐确实需要请医生吗?” “她最近身体一直不好。”牧师说。 “那我马上打电话。”盖德利说,“医生的车能开进村子里吗?” “可以,”亨利·皮乔特插言道,“我昨天走过一回。” 警长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往贝荣纳的电话。我满脑子的日期、时间,他说的话好多没听进去。有些人随意写几个字,就能夺走别人的生命。谁赋予他们这样的权力?他们是上帝吗? “奥德雷,请接赛德。”盖德利对着电话听筒说。 12名白人表决一名黑人当判死刑,另一个白人确定死期。整个过程只有白人的决断,黑人连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这,就是所谓的公正吗? “那个老妪,就是法庭宣判当日旁听的那个人。”警长接通了医生的电话,“她是给我姐夫家做活的。” “他教母。”安布罗思牧师小声提醒道。 警长没听牧师的话,接着刚才的话茬儿往下讲:“是的,车能开进来,赛德。你漂亮的棕色皮鞋保证溅不上一个泥点,你尽管放心。” 他们对你处以极刑,只是因为你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判决的依据不是你杀人的铁证,而是你出现在有人死于非命的现场。羁狱半年、受尽煎熬之后,他们打开牢笼放你出来,宣称经他们白人研究后一致认定,今天是要你命的好日子。 “她的事就这么定了。露茜好吗?”警长在问候医生的夫人。 星期五,总是星期五,耶稣赴难日。时间也不差,中午12点到下午3点。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音容宛在,他的生命又被无情地剥夺。一颗心破碎两次,爱他的那些人情何以堪!哪怕推后一两个星期,他的亲友也能缓一口气。 “向露茜转达我的谢意,”盖德利说,“你们真帮了我的大忙了。” 警长挂断电话,转过来身子。 “他来了,我也得赶回去了。还有问题吗?” 事已至此,我们还有何话说。 “谢谢你们的热忱参与。”亨利·皮乔特说。 他口出此言,当然意不在谢。安布罗思牧师和我知趣地站起来,先行告退回到了厨房。伊蕾兹正独自伤心,看见我们进门,抬起了她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为了爱玛教友,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安布罗思牧师劝解道。 伊蕾兹撩起裙裾,擦干了眼角的泪水。 “你开车了吗?”安布罗思牧师问我。 “我步行过来的。” “那好,我捎你回家。”他说。 “我现在不想回去。”我说,“我得缓一口气,这会儿实在没法面对她。跟她说4月8日是杰弗逊的末日,我张不开口。” “只要你的心里装着上帝,就应该有这个勇气。”安布罗思牧师说。 “这事你就一人担当了吧,牧师!”我说,“我要出去走走,走得越远越好,请原谅!” 我穿过后院出门左拐,徐徐行至高速公路后,往圣查尔斯河的方向走去。两个来月的连绵阴雨,沟沟渠渠的水都汇进了河里,河面比平时高出了许多,看上去气势磅礴,汹涌澎湃。我避开漫溢的洪水,踩着齐膝深的荒草踽踽前行。行不多时,我终于找到了一小块落脚的地方,停下来凝望对岸的风景。密密匝匝的树木、往来奔驰的汽车、鳞次栉比的房屋夹杂在一起,形成一堵高墙挡住了辽阔的原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看万里晴空,我想看连天碧水。我希望置身于孤岛之上,无惊无扰、无忧无惧,希望粼粼波光能为我托起一座人间的天堂。只要身边有一个薇薇安,平生之愿遂矣,多余的人我一个都不想看到。 可惜好梦难圆,我的眼前只有滔滔洪波、滚滚泥沙。我迈开步子顺流而下,直到江流封去路的时候,这才攀上防护堤,踏着公路继续我的行程。直走出三四英里远,我才转身踏上了归程。有这会儿工夫,牧师、姨姥肯定见过爱玛小姐,医生也该守护在她的身边了,说不定全村的妇女闻风而动,都赶到她家去了。我走回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为了取回我的书包,我又去了一趟学校。我临走时撒满一讲桌的作业,爱琳都收拾齐整了,上面还搁着一张留言条,说同学们很守纪律。我将字条、作业一并塞到书包里,披着浓重的夜色向家里走去。 [6] 四旬斋,指复活前的四十天。——译者注 [7] 圣灰星期三,复活节前的第七个星期三。——译者注 第二十一章 爱玛小姐的愿望 爱玛小姐家的大门外停着两辆汽车,我凑近一看,认出其中的一辆是安布罗思牧师的座驾。院内开着廊灯,昏黄的灯光打亮了屋檐,在廊阶前面投下一片稀薄的光影。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踏进这家的小院,可我深知责任所在,我不能弃危难中的爱玛小姐于不顾。天气很冷,爱玛小姐家大门紧闭。可我只敲了一下,那扇门便应声而开。攒动的人群加上一炉旺火,房间里热气扑面。尽管大家有意压低了声调,但嘤嘤嗡嗡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人头皮发麻。伊蕾兹也在现场,我问她爱玛小姐的状况,她朝卧榻的方向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爱玛小姐躺在床上,脖子下垫着两只枕头,身上还盖条大被子。她的蚊帐架还没有拆除,歪歪斜斜地横在她的身后。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不说话,只用嘴角的一丝抽动,表示听到我说话了。她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此空虚,如此凄凉,眼前的一切在这双眼里,早已形同无物。我离开卧室钻进厨房,加入拥挤的人群。爱玛小姐病倒了,作为主人最好的朋友,我姨姥毅然站了出来,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用她厚实的脊背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我走进厨房的时候,她正守着炉子为客人煮咖啡,露桑咖啡的香味飘满了屋子。 安布罗思牧师坐在餐桌旁边,正在跟两个外乡人聊天。我一出现,他就转过脸死死地盯住我,用他那冷峻的目光表达对我的不满。其实不用给我脸色看,他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旁边给我姨姥打下手的爱琳问我喝不喝咖啡,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并对她替我管理一下午班级表达了谢意。她说做自己喜欢的事,乐在其中,不用谢。我知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做一名教师。姨姥听我们俩一唱一和,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眼。看她那一脸不悦之色,我就知道她跟安布罗思牧师私下就我的为人交换了看法,不排除牧师发表了过激言论的可能。她说我的晚餐家里准备好了,就在炉灶的后托架上,想吃了就自己热一下。姨姥三两句话交代完,撂下我跟别人说话去了。我呆立了10分钟,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 姨姥给我留的晚餐是白菜粉葛烩腌肉加粗麦面包,冷吃本不妨事,但我还是升起火热了一下。趁着热饭的间隙,我将两间卧室的火炉都生着了,免得姨姥回来受冻。干完这些家务,饭菜已经热好,我回到厨房左手托盘、右手执叉,在炉子边吃了起来。吃完晚餐,杯盘还没洗完,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一直响到门廊。我扭头观望,赫然发现薇薇安出现在门口。她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这才进屋脱去外套、雨靴。我们相携进入我的卧室,围着火炉坐了下来。我告诉她,这会儿家里除了咖啡,我拿不出一丁点儿的食物款待她。我们俩走进厨房,热好一壶咖啡返回卧室。 “我听到消息了,特意赶过来看看你。”她说。 “我准备晚些时候过去找你的。” “我担心你来不了。” “没想到你能过来看我,我真是大喜过望!” 喝完咖啡,我将杯子拿到厨房里清洗干净,然后急不可耐地返回卧室,邀请薇薇安跟我一起上床休息。我们俩先是相对而卧,继而翻身仰躺。壁炉摇曳不定的大火,在天花板上投下一缕暗弱的红光。 “你什么时候进城?”薇薇安问道。 “我也说不准,”我说,“我得先跟爱玛小姐沟通一下。” “你见过她了吗?” “她已经卧床不起了。” 薇薇安半晌没有说话。 “我看见一家院子外面停了好几辆车,那是不是她家?” “正是。” “我原本想进去看看她的,又怕有些唐突。” “走的时候打个招呼。” “我是外人,这么做得体吗?”她问道。 “我不想再让你隐身幕后。”我语气坚定。 “问题是这个时候合适吗?” “我认为没什么不合适的。” “我不想闹笑话。” “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不想引起大家的反感。”她说。 “他们会喜欢你的,再说你是摆在他们眼前的现实,他们必须接受。” “我可不想强人所难。” “我要走自己的人生路,我希望这一路有你相随,薇薇安。他们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我不会让他们左右我的命运。” 薇薇安不言不语,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我们挨得很近,但没有肌肤之亲,因为我们都穿着衣服。 过了15到20分钟,我们下床起身,整理了一下,薇薇安连她的雨靴都穿上了。她的车就停在大门外我那辆车的后面,我们选择了徒步前往爱玛小姐家。我告诉她踩着我的脚印走,免得雨靴踩一路的稀泥。渐近爱玛小姐家的门廊,屋内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传入我们的耳朵,乱哄哄地听不出头绪。我离开的这一会儿,村民又来了不少。我们左推右挡,好不容易才挤到爱玛小姐的病榻跟前。 “我给您带来一位特殊的客人,爱玛小姐。”我说。 薇薇安往床头的位置挪了挪。从爱玛小姐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猜出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薇薇安俯下身子,在她的耳畔说了句什么。薇薇安的腰慢慢直起来,爱玛小姐的目光也跟着她打转。薇薇安的话浇中了她胸中的块垒,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外来客了。 我向在场的乡亲介绍了一下薇薇安的大致情况,便带她进了厨房。卢姨姥尽职尽责地守着炉子,一面煮咖啡一面跟莎拉·詹姆斯夫人聊天。看到我们进门,莎拉·詹姆斯夫人跟我打了个招呼。卢姨姥见不得我,头一偏恰与薇薇安对上了眼。 “露易丝小姐好!”薇薇安问候道。 “小姐。”卢姨姥应了一声,口气相当委婉平和。姨姥一旦发现有人进入她的领地,她应付起来真有一手,雍容大度、彬彬有礼。可她脖子梗得很直,始终没看我一眼。 爱琳·科尔走了进来,她投给薇薇安的目光与姨姥如出一辙,礼貌、冰冷。我将薇薇安介绍给她,薇薇安点头致意,脸上还挂着亲切的笑容。爱琳面无表情,只是略点了一下头。 “我可以给您沏杯咖啡吗?”爱琳问薇薇安。 “可以,谢谢!”薇薇安欣然接受。我知道薇薇安不想喝,但她出于礼貌,不忍拒绝。 薇薇安端着咖啡,跟我回到了前堂。伊蕾兹说爱玛小姐有话跟我说,我撇下薇薇安,一个人走进了卧室。爱玛小姐点了点头,示意我靠床坐下。周围的人都退到一边,为我们谈论话题提供方便。爱玛小姐抬眼凝视着我,直看得我心里发毛,如坐针毡。此时此刻,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她的眼泪。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力气去那里。”她说,她的声音十分干涩、低沉,这回她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因为伤心过度,早就哭哑了嗓子,“就看你们的了,你,还有安布罗思牧师。我希望……我希望……我只望你们俩话能说到一块,别老是闹别扭。” 我心痛如割,扭头望向别处。等我回过神,鼓起残存的那点勇气再次面对她的时候,她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还死死地瞅着我,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我保证了事事配合安布罗思牧师,即刻起身找薇薇安去了。薇薇安站在厨房的门口,和我的一群学生有说有笑的,聊得十分投机。 “魏金斯先生,她是你的女朋友吗?”一个小男孩看我走近,仰起小脸坦然发问。 “是啊!”我回答道,“你不会跟我抢吧?” “先生说哪儿去了?”那个小男孩似乎吃了一惊,“我不要,先生,她太老了。” 薇薇安哑然失笑。 “咱们可以动身了吗?”我问道。 薇薇安将手中的空咖啡杯拿回厨房,又跑到卧室里跟主人道了一声别。在她返身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爱玛小姐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的左右。 “我想喝烈酒。”一到门外,我便闷闷不乐地说,“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一点儿?” “没有。“薇薇安说。 “现在什么时间?”我问道。 “7点半……8点差一刻。”薇薇安没有看表,随口答道。 “还早,我陪你进城吧!” “没近一点儿的地方可去吗?” “除了那家街角小商店的后堂,我想不到咱们可以栖身的地方,你明白我的心思。” 步出大院,眼前骤然变黑。我和薇薇安一前一后,顺着排水沟一步步挨近我们的汽车。我先打开薇薇安的车门,她一头钻进去并摇下了车窗。 “我们彩虹酒吧见!”我吻了吻她,叮嘱道。 我将薇薇安带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地方,指引她打转方向,随后发动起自己的汽车,循着她车后闪烁的尾灯,驶出了村子。 20分钟后,我们俩已经进了贝荣纳的彩虹酒吧,拣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我点了一瓶勾兑白兰地,雪莉给我们上了一瓶半品脱装的克利斯丁兄弟牌烈酒,外带一壶水、一碗刨冰、4只高脚玻璃杯。我们先斟了两杯白兰地一口气喝了下去,再用另外的两只杯子兑了冰水,同样是一饮而尽。 “我觉得爱琳对你有那个意思。”薇薇安突发感慨。听她那口气,这句话在她的心里压很久了,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她跟我姨姥一样,都关心我。”我故作无知。 “她俩不是一回事。”薇薇安说。 “爱我的人多了,比爱琳小的比比皆是,比姨姥老的也大有人在,”我说,“可我只爱一个女人。” “你看出她对你的爱了吗?”薇薇安严肃地问道。 “当然。”我嘴上说得顺溜,心知这是偷换概念、避重就轻。 “我在澄清一个事实,”她说,“我没开笑话。” “我也是实话实说。”我说,一杯热酒下肚,我的情绪好多了,“爱琳爱我,姨姥爱我,左邻右舍都爱我,他们把你当成了潜在的威胁,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把我抢走,这有什么不对吗?” “别跟我说其他人,我不懂。”薇薇安说。 “人之常情,你怎么会不懂。”我说,“只要是个人,都不希望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远走高飞,孩子没有多余的。” “我没说人人,我只说爱琳一个人,”薇薇安说,“褐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的那个女孩。” “褐眼珠子?”我追问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薇薇安说。 “你该不会吃一个小孩子的醋吧?” “她怎么回事?” “她有什么事?” “她爱上你了吗?” “我那么蠢吗?见鬼!”我嘴硬心虚,连忙喝下一大口白兰地掩饰。 “有没有这回事?” “你还不懂我的心吗?” “我就懂小姑娘的心——我有经验!”薇薇安说,“你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吗?” “我懂小姑娘,也懂老太太。”我说,“顺便问一句,你到底给爱玛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她老人家打量你的眼神都那样了?” “我说,我每天都为他们两个人的灵魂祈祷。”薇薇安说。 “这话说得好,恰中老太太的下怀。” “别打岔,”薇薇安说,“咱们继续聊爱琳。” “爱琳还有我姨姥对我的感情,跟爱玛小姐对杰弗逊的感情一样。”我辩解道,“爱玛小姐含辛茹苦抚养杰弗逊长大,他就是她的希望、她的骄傲。过去他有过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爱玛小姐也都不以为意。可现在不同了,她要杰弗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捍卫自己的尊严,挽回她的面子。我的姨姥、我的学生爱琳有求于我的,正是因为这个。爱玛小姐清楚,路易斯安那州将无情地夺走杰弗逊的生命,她只望教子在魂归天堂之前,给她留下一点儿值得咀嚼回味的东西,伴她度过风烛残年。爱琳和姨姥也深知,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但是,就这么任我远走高飞,她们又心有不甘,所以我跟杰弗逊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我们都是亲人的骄傲。你知道我坐在爱玛小姐床头的时候,她都说了些什么?她要我跟安布罗思牧师处好关系,齐心协力做杰弗逊的思想工作。她没有将教育杰弗逊的重任一股脑儿推给安布罗思牧师,而是极力拉我下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关注的不仅是杰弗逊灵魂的救赎,她想让杰弗逊站起来,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自知来日无多,他们很快就要在天堂里见面了,可是只要一息尚存,她不想让自己一生的希望变成噩梦。这些,你懂吗?” “不懂。”薇薇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懵懵懂懂地说。此刻,她已是意兴阑珊、无心饮酒了。 “我向你介绍一下情况。”我发觉喝过的白兰地开始上头了,“这么说吧!我们黑人从蓄奴制时代起,就没有担当过保护自家女人的义务。有的人撇下老婆孩子不管,一个人跑出去浪迹江湖;留下来的那些人也是饱尝艰辛,永无出头之日。家里添了男孩,大人们无不寄予厚望,期待孩子长大成人后改变现状,撑起一个完整的家。凡此种种,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年轻力壮的外出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一半个男人纵有万丈雄心,也撑不起家乡的一片天。折腾上一阵子,到头来照样卷铺盖走人。看你这脸色,你好像很不认同我的观点。我还是就事论事,给你列举一点儿具体事例。爱玛小姐最大的愿望,就是借助我和杰弗逊那点绵薄之力,颠覆300余年来陈陈相因的恶俗,挺起胸膛做一回人。过些日子身体一好,她可以跑到小教堂里大肆张扬:‘看,我早说过了——他是个男人!’早上出了这口气,就是下午咽气了,她也可以含笑九泉。她现在什么都不图,全部希望都押到杰弗逊行刑日的表现上了。他要是软成一摊泥,爱玛小姐这辈子算是白活了。行将就木的老人,要说找一个能给她撑体面的黑人,这辈子不可能了。” “我姨姥和爱玛的情况何尝不是这样?!除了我,姨姥还能指望谁?她一辈子都没结过婚。当年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外婆——在跟一个南方农奴亡命天涯之前,将我的母亲塞给她照看。那时,我的母亲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母亲生下我后又把我丢给她,跟上父亲追逐远方的生活去了。对于爱玛以及其他村民来说,我就是他们的希望,我就是他们的明天。从祖辈、父辈时代起直到眼下这一刻,他们祖祖辈辈都上演过男人远走高飞、女人拖着一大帮孩子苦度时日的惨剧。他们把我当成了教化自家子孙后代的工具,希望我给他们的孩子传授数学、地理知识,训练和提高他们的阅读和写作能力。在这个村子里,我发挥的作用,是他们的祖父、父亲、丈夫和兄弟难以替代的。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们绝不会放我走。他们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我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我早已不堪重负,只望早一天脱离苦海,远走他乡,到异地求生存、谋发展。”我喝了一口酒,望着薇薇安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那这个魔咒什么时候才能打破啊?” 我吞下一大口冰水,冲掉唇齿间残留的白兰地,“现在一切取决于杰弗逊,亲爱的。” 第二十二章 一个小小梦想 我在保罗冷峻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进了警长办公室。保罗知道搜查我身上、翻检我带的食物,纯属多此一举,但他还得走这一道手续。他知道,跟穿警服、带钥匙一样,检查每一位访客是监狱的规定,例行公事,毋庸置疑。不过看他的神色,他根本没想过从我的身上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从他触摸我的口袋时心不在焉的神态,还有翻看各样食物时轻描淡写的手法上,都充分体现了出来。 我们走出警长办公室,沿着阴暗狭窄的过廊走向监区。 “你想在哪里见他?”保罗问道。 “就去他的囚室吧,我对会面地点不太在意。” “我留在附近,你不介意吧?” “我觉得这不太合适,我们还是各行其是的好。” “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说。 “我这边没问题。”我说,“他现在怎么样?” “表现相当不错,很镇定。” “有没有新动向?” “我没发现。” 三拐两拐,我们来到大铁门前。 “你确实不需要我陪护吗?”保罗再次征询我的意见,“你可是他接到执行通知书之后的第一位访客。” “绝对没问题。” “既然这样,那就随你的便了。” 他打开厚重的大铁门,我们匆匆穿过短廊。监狱里气氛大变,伸手索要东西的囚犯一个也没有了。偶有窃窃私语的,旁边的狱友也只是轻轻地点一点头,没人搭茬儿。在他们的注视下,我和保罗走近最后一间囚室。杰弗逊躺在床上,正仰望着天花板出神。保罗瞅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表示我想跟杰弗逊单独说话,我的安全无须他操心。狱警放我进了囚室,随后锁上牢门离开了。 “你还好吧,杰弗逊?” “我很好。” “我给你带了一点儿吃的东西。”我说。 他长身一躺,整个床铺都占得满满的。我将食品袋搁到床头一侧的地板上,退到窗户的下面站着。 “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摇了摇头。 “想不想跟我说话?” 又是一阵摇头。我看他,他看天花板,在他看来,我似乎并不存在。 “今天星期几?”他闷声闷气地问道,不过没有转脸。 “星期五,杰弗逊。”我说。 “星期五,”他低声念叨着,“星期五。” 片刻沉默之后,他的一只脚慢慢地滑下床边,踩到了地上。 “外面真不错。”他瞟了一眼窗户,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今天好天气。”我说,“天上一片云也找不到,天空瓦蓝瓦蓝的。” “那一天也会这么晴朗吗?”他突然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从窗户上挪下来,目不转睛地瞅着我。 “我希望那一天有个晴好的天气,让你心情舒畅。”我说。 “‘晴好的天气’?”他说,“‘让你心情舒畅’?我这辈子要什么没什么,何况是整整一天的好天气?”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一时愣住了。他打量了我一阵子,抬头望向窗外。 “想不想吃水果,杰弗逊?”我问道,“胡桃我可以跑到野外给你捡,想吃雪糕、想看书,都跟我说,我给你拿。” “我想吃一坛子雪糕。”他望着窗外的那一片美景自言自语。我看到他的脸上慢慢地浮现了一抹微笑,很淡、很纯真,没有委屈,也没有苦涩。“一大坛子香草冰激凌,用勺子舀着吃。一大坛子冰激凌,我最后的晚餐。”他又瞟了我一眼,“以前从没美美地吃过一顿冰激凌,馋疯了拿5分钱买指甲盖大那么一点儿,一到嘴里就没了。现在我想抱一大坛子冰激凌,拿勺子挖着吃,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随时都可以给你捎冰激凌来,杰弗逊。”我说。 “好,我等着!”他说,“说话算数!我要整坛子的,还要送勺子过来,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他笑了。有美好的东西在前方招手,即便是末日的盛宴,也如一缕阳光透进他幽暗的心灵,弥漫到他的脸上。 “想不想听我讲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事?”我试图激发起他的兴致,“史丹娜生了个小男孩。” 他一双灰暗的眼睛里迸出生命的火花,少了痛苦和仇恨,多了恬淡和释然。难道冰激凌的魅力有这么大,令他前后的精神状态判若两人? “他喜欢的是盖博尔吧?”杰弗逊问道。 “那么大一点儿孩子,哪里懂得偏心!”我说。 “老盖博尔!”他傻笑道,“都有孩子了,做爸爸了!”话未说完,他脸色大变,那双眼睛分明蒙上了一层阴影,凝重的目光投向对面的墙壁,“那一天我们说好外出打猎的。” 他已经将冰激凌的事抛到了脑后,思绪飘向不堪回首的往日。那天他本来约了盖博尔去沼泽地打猎,最后却鬼使神差般地和布洛瑟、贝厄钻进了小酒店,为自己惹下了杀身之祸。 “伊蕾兹的聚会照常开办。”为了避免引他伤心,我连忙岔开了话题,“不过取消了唱歌跳舞一类的项目。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寻欢作乐,简直就是犯罪!想听歌的,都到威利·安伦家去,别在她家里作孽!威利家里还保存着那些蓝调唱片,坦帕·雷德、摩西·迪,应有尽有,你知道的。” 他的心思现在全停留在跟盖博尔撒欢出猎上了,我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想起一件事。”我说,“我要给你带一台收音机,没事听听音乐解闷。午夜场有个节目叫兰迪的唱片,挺有意思的。” “兰迪的节目还没完吗?”他呆望着冷冰冰的墙壁,甩过来一句话。 “是啊,他正走红呢!”我说,“前天晚上我还听到他的音乐。我放歌曲不敢开大声,怕卢姨姥怪罪,这位老人除了圣歌什么都听不惯。我怕亵渎她老人家的耳朵,收音机的音量总是开得很小,几乎听不见。” 我嘻嘻哈哈干笑了一阵,原想逗他乐乐,可他愣没动静。 “收音机我下回来的时候就给你带上,好吗?”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好。” “埃德温百货商店里有飞科牌的收音机,不大,很好用。”我拢起双手,比画了一下收音机的尺寸,“你喜欢吗?” 他又点了点头。 “我身上要是有现钱就好了,”我说,“我可以马上买给你。” “不要麻烦了。”他说。听他那淡淡的口气,他当我这是哄他开心呢。 “我明天就买。”我说,“我让店家直接送过来,这个周末你就有得听了。” 他撇开窗外的风景,眼睛呆呆地盯着地板出神,再也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什么收音机,什么冰激凌,什么盖博尔,在他那颗脑袋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想马上回家取钱,可我又怕中途离开招致警长和狱警的误解。现在,他们对杰弗逊的监管力度肯定加大了不少。我一反常态提前告退,他们肯定会往坏处想。杰弗逊烦我、忽略我,不要紧,溜达溜达时间就过去了。 临别的时候,保罗问我们俩的交流情况。我信心满满地告诉他,这次杰弗逊的态度大有好转,我们处得相当融洽。他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他的表情暴露了内心的矛盾,即使我扯的是弥天大谎,他也情愿信以为真。我告诉他,我答应给杰弗逊买一台收音机,我这就回家拿钱,马上去埃德温百货商店买好收音机并委托那里的店员转交给杰弗逊本人,不耽误他听周末音乐场。保罗对我的做法大加赞赏,并表示一定要将收音机亲手交给杰弗逊。 我离开监狱后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取道彩虹酒吧等薇薇安下班。这么大一个镇子,只要张开口,我想借点钱救急应该没问题的。酒吧里半明半晦,暗影浮动,两三个无事可做的老人流连此间,不为喝酒,只为聚在一起聊天。店主克莱本乐得呼朋引伴,趴在柜台后面高谈阔论。我叫了一听啤酒,趁机跟克莱本谈起收音机的事。克莱本听我说完,不仅免去了我的啤酒钱,还跟几位老人咕唧地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一沓一元面值的纸钞和几枚硬币。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只原本色泽浅棕、经过多年岁月的侵蚀和主人双手的磨砺已面目全非、黑得跟焦炭一样的皮夹,抽出一张5元的纸币一齐递给我。 “多谢,本周末我如数奉还!”我说。 他左嘴角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表示他这是在对我微笑。他望着另一间屋子点了点头,示意我去那里撞撞运气。我喝完杯中的啤酒,穿过边门进入咖啡屋。这里光线充足,比酒吧敞亮了许多,也温暖了许多。厨间飘出饭菜的香味,给房间里平添了几分温馨。一张圆桌的旁边坐着一对男女,还有一名男子伏在柜台上,正吃得不亦乐乎。西尔玛侧身站在柜台的后面,手边就是钱箱。 “哎呀,今天什么日子,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老板娘嚷嚷道。 彩虹酒吧我最近没少光顾,可我不常在这里就餐。 我将购买收音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并告诉她克莱本已经慷慨解囊、赞助了一些。她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脸色由镇定到哀伤再到恼怒,阴晴不定,瞬息万变。她扫视了一眼在座的客人,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当她的目光转回到我这边的时候,怒气已经消失了。 “你饿不饿?”她问道。她的口气不失严厉,但也不缺关心。 “不饿,来的时候吃过了。”我说。 “我这儿有焖牛排,”她知道我这是假意推托,没有理会,“还有虾仁、鸡肉。” “我不饿。” “你怎么说风就是雨,非要现在买不成?” “我想今天下午就买到。” “价钱是多少?” “20美元的样子。” “你吃点东西,钱不够我补。”她松口了。 她走进厨房,盛了一些米饭、牛排、甜豆,拌上一点儿莴苣番茄沙拉,再搁上两片小麦面包,端过来放在我面前。 “你还差多少?”她问道。 “大概10美元。”我说,“不过我还可以向薇薇安借点,西尔玛。” “薇薇安孩子那么多,哪里有闲钱?”她说,“还是我凑的好。” “我明天就还你。” “我又不急着用钱。” 事情有了眉目,我端过盘子大肆饕餮。没吃午饭,我这会儿真饿了,盘底的肉汁都让我用面包片擦得一滴不剩。西尔玛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我风卷残云吃空一切,这才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10元钞票放到盘边上。 “拿着!” 这一声“拿着”,似愁似怨,似怒似怜,带着几许无奈,又凝结了多少情谊;这种语气,只有母亲对儿子、姐姐对弟弟、祖母对孙子说话的时候才有。辛苦得来的血汗钱,纵有百般不舍,却又甘愿付出,其中蕴含着太多难以言说的爱与牺牲。一声“拿着”,寄托着亲人之间的那种殷切期待,唯望有朝一日,索取者无须伸手,奉献者不再心痛;一声“拿着”,隐含着多少困顿之厄、贫贱之哀;一声“拿着”,表达的何止是对巧取豪夺的不满,更是对无情的社会现实无言的控诉。 我没敢看她的脸,只是不声不响地拿起了那张钞票,没有说一个谢字。因为我知道,对她来说,这个字是多余的。 我出了大门,驱车直奔闹市区而去。埃德温百货商店不是贝荣纳最大最好的商家,不过绝大部分本地人都喜欢到这里买日常用品。有钱人另有去处,要么去摩根连锁商场,要么转战巴吞鲁日、新奥尔良。此等平民聚集之地,他们是不屑一顾的。步入埃德温百货商店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排服装,男左女右,陈列十分齐整。 店里不见半个顾客,只有一位女店员守着店面。见我进门,她爱答不理地翻了翻眼皮,根本就没把我当买主。我绕过家具区走向里间,桌椅沙发、各式床铺、帐幔窗帘、梳妆台,让人目不暇接;与家具区相邻的是家用电器、炉具区,电冰箱、冰柜、燃气炉柴炉、洗衣机,也是异彩纷呈,应有尽有。再往里是园艺工具,锄、耙、铲、斧、刈草机、树剪、钐刀,一件挨着一件,满地铺排。最后面的区域摆满厨具,一截货架上明晃晃地摆放着我要的那款收音机。我取下一台样品仔细打量了一番,再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分量,无论外观还是颜色,这个机型没一点儿瑕疵。我将样机放回货架,拧了一把开关旋钮。数秒的预热过后,扬声器里传出播报节目的声音。我轻轻转动着调频旋钮,看着荧光指针在调频指示板上晃来晃去。捣鼓了半天,我只找到了三个电台:巴吞鲁日两个,另外的一个在新奥尔良。不过这个很正常,白天节目少,很多电台晚上才能收听。只要时间把握好,西起得克萨斯的德雷约,东至纳什维尔,全国各地的节目多得听不过来。我正津津有味地收听巴吞鲁日的一个台,那个女店员走过来了。 “你要买收音机?” 我脑袋拧了大半个圈,瞟了一眼身材胖如半堵墙壁、脂粉厚似一层墙皮的白人女店员。 “是的,夫人。” 她的脸色稍见柔和,不过变化不很明显。 “价格多少?”我问道。 “20美元,税前。” “有原封没动的吗?” “这一台就是全新的。”她说。她那张粉脸多云转阴,颜色变了。 “我买的是礼物,”我说,“有包装盒的话体面一些。” “我可以帮你装起来。”她说。 “不是这个意思,夫人,我要的是没启封的,”我说,“有的话烦请拿一台。” “便宜一美元,你拿这台吧!”她说。 “我想要的是未打开的新货,拜托了,夫人!”我固执己见。 她啪一声关掉收音机,梗着个脖子气呼呼地走了。我傻等了足有15分钟,始终不见她的人影。取一台收音机,根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她迟迟不肯露面,还不是因为我没要她的二手货,拂了她的面子,她心里不舒坦。她知道卖收音机的商家,小镇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她就是睡一大觉再出来,也不怕我拍屁股走人。 “崭新的来了!”她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封条都没撕。” “装电池了吗?”我问道。 “装了,开封就能用。”她说,“你要不要?” “我要了,夫人。”我连忙应了下来。 她穿过过道,向收银台走去。恰在这个时候,店里又来了一位白人女子。女店员将收音机撂在收银台上,乐颠颠地招呼贵宾去了。那个女人逛商场,其意本不在买货。她是闲着没事嫌天长,专程跑到这里卖嘴的。两个女人一接头,三说两说10分钟时间又过去了。打发走客人,她这才回过头来应付我。算清价款后,她问我要不要提袋。不过听她那口气,提袋不是白送的。我说:“不需要,谢谢!”付完账,我将装有小收音机的盒子夹在腋下,快步走出了大门。 监狱在商场的对面右边一点儿,我穿过停靠在路边的汽车,依次经过联邦士兵雕像、州旗、国旗、联邦旗,走进了监狱。保罗和盖德利警长都在办公室,保罗发现了我夹在腋窝里的包装盒,喜形于色。警长在办公桌的后面仰起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教授,那是收音机吗?”警长问道。 “是的,先生。希望您不会介意。” “不要紧,这回我网开一面!”他说,“不过以后你往这里带特殊物品,必须事先打个招呼。” “我跟狱警说过了。” “狱警做不了主,这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他说。 我哑口无言了。 “留下吧!”警长说,“我安排转交,电瓷要装好。” “知道,先生,电瓷装好了。”我说。要不是我机灵,这回差一点儿说漏了嘴,把人家警长先生的电瓷说成了“电池”。 “今天你们谈得怎样?”他问道。 “还行。”我说。 警长点了点头。 “收音机的事有我,你放心。” “谢谢您,先生!” 我看了一眼保罗,他对我点头微笑。要不是警长碍手碍脚,他大约会说一些表扬我的话。 我从监狱出来,发动汽车一溜烟奔向彩虹酒吧。但愿薇薇安已经赶到那里了,我们可以隐身在某个幽暗的角落,浅酌美酒,倾吐心曲。 第二十三章 “魔鬼”伙伴 星期一是我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探监的日子,爱玛小姐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大好,坚持同去。做完例行检查,保罗先将他们安顿到活动室里,自己去囚室提杰弗逊。杰弗逊想带收音机,狱警不答应,这一来就不行了:杰弗逊居然赖在牢里,死活不肯出来见客。 我后来得知,周五晚上保罗将收音机转交到杰弗逊手里以后,他再没有关过收音机。狱友们跟着沾光,有了24小时全天候的节目,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整个监区只有这么一台收音机,狱友们听得魂牵梦萦,如痴如狂。他们希望杰弗逊把音量开大一点儿,可又不敢吱声。隔壁的犯人近水楼台多沾光,还能听出个大概,稍远点的就只能享受吱吱的静电噪声了。虽然杰弗逊昼夜不停地搜索信号强、杂音小的电台,那年月,没噪音的收音机本来就没生产出来。 “要不要我把他们直接带到这儿来?”保罗问杰弗逊。 杰弗逊忙着听他的音乐,哪有工夫回答狱警的问题。 狱警无功而返,将囚室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爱玛小姐。那时,爱玛小姐的家宴已经摆好了,她、我姨姥,安布罗思也已经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了。万事俱备,只等杰弗逊一人。主食牛肉炖粉葛都上桌了,不过没揭盖子,还好好地装在罐子里。饭桌收拾得像模像样,铺了白桌布,各人盛饭的碗旁边摆上了勺子、餐巾纸。 “哪里来的收音机?”爱玛小姐问道。 “格兰特买给他的。” “什么时候?” “上周星期五。” “这么说他是不肯过来了?” “是的,他说不来。”狱警直言不讳。 爱玛小姐呆呆地望着留给杰弗逊的空位,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们去他那里,行吗?”她问保罗先生。 “当然行!”他说,“不过那地方太小,你们大家站着吃饭,不太方便。” “我们不在乎这个。”爱玛小姐说着话,站了起来。 卢姨姥主动打起下手,帮爱玛小姐收拾餐桌。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跟在保罗的后面向囚室走去。杰弗逊躺在床上,正津津有味地听着音乐。 过了45分钟,保罗探视了一趟监区。他发现杰弗逊故态复萌,又背着脊背打发众人了。他刚才还奉若至宝的收音机,这阵子也哑了,孤零零地撂在一边。保罗告诉爱玛小姐,警长要见她。 警长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旁边虽然摆着两把椅子,他也懒得邀他们就座。 “他向你耍脾气了吗?”警长单刀直入,问爱玛小姐。 “没有,先生。” “我一开始就强调过,不容许出一点儿问题。”警长说,“如果祸根是收音机,谁拿来的谁拿走!” “不是这么回事,先生。”爱玛小姐辩解道。 “看,他现在连去活动室的工夫都没有了。” “他不出来,我们可以进去啊!” “在那里站一个小时?” “是的,先生,我们不在乎。” “你以前不是很在乎吗?”警长说,“就为这事,你们还专门找过一回我妻子。” “有这事,先生。”爱玛小姐坦白承认。 “听着!”警长比比画画道,“他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你们一定要相互配合——你们三个,还有那个老师。” “我们保证好好配合。”爱玛小姐说,“我回去以后马上跟格兰特商量。” “你呢,牧师?”警长将矛头指向了安布罗思。 “我的职责就是支持爱玛教友。”安布罗思牧师说。 “杰弗逊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吗?”警长问道,“你不关心他的灵魂吗?” 据保罗后来跟我讲,安布罗思牧师当时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好了。”警长说,“办法自己想,出了问题我可不客气。收音机再惹一次祸,我就终止你们的探视活动。” 安布罗思牧师2点半到3点之间回到村里。我这边放学后有个男孩给我捎来了姨姥的话,说我回家的时候顺路去一趟爱玛小姐家,我姨姥在爱玛小姐家等着我。我进门后才发现,他们三个人都在场,看样子咖啡都喝过了:每人面前放只杯子,空的。 “你干的好事!”我一进门,姨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察言观色听声音,她这回可气得不轻。 “我做错什么了?”我完全被搞糊涂,一时摸不着头脑。 “收音机!”她吼道,“你买收音机干什么?” “这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安布罗思牧师插了进来,“还不知道有什么错?他现在除了听收音机,什么都不顾了!错就在这里!” “听收音机有什么不好?”我反问道。 “他今天连陪我们坐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了,这还不算错?”牧师正言厉色地说,“整天抱着收音机,天塌下来也不管,这就是错!” “杰弗逊整日面壁,总得有点儿精神寄托。”我说。 “先生,你说得太对了,他需要精神寄托。”安布罗思牧师指斥道,“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收音机。” “你说他最需要什么,安布罗思牧师?”我质问道。 “他缺的是上帝!”牧师断然回答,“他这辈子还能活多久?过5个星期五,再加半个星期。他的囚室里响的应该是上帝的声音,而不是那个邪恶的魔匣。” “怎么成魔匣了?”我听得莫名其妙。 “你当他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音乐是什么?”牧师义愤填膺,声讨起我来,“我们鞍前马后地求爷爷告奶奶,他倒好,着了魔似的,就知道听收音机。要不是爱玛教友实在看不下去,关了收音机,他大概还不知道我们是冲着他去的。你说,你还能叫那玩意儿什么?” “还能叫伙伴,安布罗思牧师。”我说。 “我还叫它魔鬼伙伴呢。”他说。 “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我无所谓!”我有点生气了。 “格兰特!”我姨姥大声呵斥道。看得出来,她已经忍了好久了。“你不能这样说话!”她加重了语气,“绝对不能!” “露易丝?”爱玛小姐出声了,“露易丝?” “我养你这么大,什么时候教你用这种口气说话?”姨姥大声斥责我,身子也向我步步逼近。 “露易丝,不要这样!我的上帝!不要!”爱玛小姐呼一下站了起来。 再跨前一两步,姨姥就扑到我跟前了,显而易见,她想抽我耳光。就在这最后关头,她又止步不前了,气得哆哆嗦嗦的,站在我的面前喘粗气。 “有些话该挑明了。”我说,“咱们就在这儿说清楚!我不知道上帝,也不认识魔鬼。可我清楚……” “我的上帝!”牧师勃然变色,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人,而是洪水猛兽,“亏你还是孩子的老师,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上个星期五,杰弗逊改变了对我的态度,第一次显出友善的迹象。他没有恶狠狠地瞪我,没有把我看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接着说,“上个星期五,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跟我有问有答地交流看法,没有将他的不幸际遇归罪到我的头上。你们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可以这么说,我找到了开启他心灵的钥匙,第一次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希望有一台收音机,并向我提出了明确要求。他想在临死之前,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还说过,他想在末日来临之前美美享受一顿,吃一大坛子冰激凌。这话他跟你们说过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好好吃上一顿冰激凌?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仅剩的一个月内,尽量弥补此生的遗憾。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让他剩下的日子好过些。” “先生,有了收音机和冰激凌,他就可以不要灵魂了吗?”姨姥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质问我。 “灵魂的事,看不见摸不着,我也不懂。”我说。 “不要狡辩,你懂!”她呵斥道。她的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就要号啕大哭的样子。她想出手打我,教训我这个不肖子孙,不仅为我这阵子的桀骜不驯,更为我多年来拒绝上教堂、做一名虔诚的教徒。“不,你懂!”她气得直摇头,“因为你是我养大的!” “姨姥,我看他是你的主意,”我说,“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拉近跟他的关系。” “为了拉关系,拉他跟上帝作对?” “姨姥,就一台收音机,犯得着拿上帝说事吗?”我说,“有音乐分心,他不用整天想电刑了。他现在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除了死亡,他还能想什么?有收音机做伴,他的日子好打发些。你们要是认为我处置不当,可以拿回来。不过你们要是执意这么做,我绝不会再踏进监狱的大门。” “这就是说,我们必须赞同你的做法,否则后果很严重,是不是?”安布罗思牧师插话了。 “不,我的意思是无论你们想干什么,悉听尊便。”我说,“你们可以拿回收音机,后果是把他推得更远,使他的态度更加决绝。因为有收音机听,他才不用玩味自己是不是猪的问题。这点精神寄托一旦被剥夺,你们还能在一颗猪心上做什么文章,我倒要看看。” “看来我成多余的人了。”牧师说。 “不,这事少不得你,安布罗思牧师。”爱玛小姐急忙表白,“我好好劝导一下,他会明白的。” “今天的情况你都看到了。”牧师说,“罪恶的高墙挡住了他的灵魂。” “我要警醒他,”爱玛小姐说,“你才是他最需要的人,他只是一时糊涂没意识到。格兰特,也许你也不了解情况。” “我就知道一件事,上周五他破天荒跟我说话了。”我说,“那一天他的举动像一个真正的人,他没说自己是头猪之类的话。” “他还要一整坛子冰激凌,这事你怎么解释?”牧师说,“你真的认为他接受你了?” 问题来得突然,我不知如何回答。 “这事你怎么解释,老师?”安布罗思牧师说,“我在等你给答复。” 等答案的人不止安布罗思牧师一个人,还有姨姥和爱玛小姐。 星期三我又看望了一趟杰弗逊,准备工作我前一天就做好了。我发动学生带一些大胡桃和油炸花生米,作为礼物送给他。大家积极响应,还真带来了不少。装在纸袋里的,装在米面袋里的,衣兜里塞一点儿的,林林总总收了25磅多胡桃,油炸花生差不多有胡桃的一半。我每样取了一些,多余的放学后又分给了孩子们。行至贝荣纳,我还专程去了一趟集市,买了6个苹果、一些糖果和三本幽默笑话书。 杰弗逊的收音机音量开得很小,不到他的囚室门口,基本听不到声音。我们去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收音机就搁在床头边的地板上。保罗将我领进牢门之后,就扭头走了。 “这两天过得咋样,老搭档?”我问道,“孩子们给你送了些胡桃、花生,我买了点苹果、糖果,还有几本书。” 杰弗逊缓缓抬起上身,两条腿顺着床沿慢慢地滑落下来。我犹豫片刻,凑过去蹲在床脚下,将礼品袋递到他的手中。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提起袋子丢到脚下。收音机没关,嘎吱嘎吱地播放着什么节目。 “心情好些了吗?”我问道。 他直直地瞅着对面的墙壁,点了点头。他一双大手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 “收音机用着不错吧?”我问道。 “还行。” “兰迪的节目收听到了吗?” “收到了。” “他的节目我也听过一点儿,收音机收台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说。 三言两语一完,我们都无话可说了。他水泥色的眼珠子瞪着水泥墙,收音机里飘出巴吞鲁日某电台的西部音乐。 “你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讲?” 他摇了摇头。我略顿了顿,蓄足气势发话了。 “你教母探望你的第二天,我见过她一面。她说你拒绝到活动室里跟大家一起就餐,最后他们不得不跑到这里来,站了老半天。” 他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他们下次来看你,你能不能去活动室?你教母老了,站不住。” “好吧。” “看在我跟她的分上,委屈一下行吗?” “行吧。” “她会很高兴的,杰弗逊。还有安布罗思牧师,你可以跟他说说话吗?” “可以。” 他装傻充愣,我又找不到别的话题,我们各居一隅,牛似的铆着劲儿,就是说不出话。 “杰弗逊,我想做你的朋友。”我率先开言,打破了僵局,“我想听你说心里话。有话就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你跟我讲的话,除非你同意,我不会告诉别人。给我个面子,好吗?” 他点了点头了,可就是不把脸转过来。 “我有一个主意。”我说,“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你要是想起一些事情,又怕见我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不妨先在本子上记下来。我给你拿笔记本和铅笔,你一有想法就写到纸上,等我来时拿出来,咱们共同讨论。安布罗思牧师不也经常看你吗?你也可以跟他谈。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好啊!” “要我带纸笔过来吗?” “好。” “你会写吗?写什么都行,只要你觉得有意思就成。” 他点了点头,不过他的目光还对着墙壁。 “杰弗逊,你把我当朋友看了吗?”我探问道,“我真心实意关心你,你相信吗?” 他没有回答。 我扫了一眼牢房里的设施:污浊的坐便器,漏水的洗脸池,池上一块金属架板,搁着杯盘碗勺几样日用品,房间里的设施一目了然。透过装有防盗栅栏的后窗,一株无花果枝叶稀疏,透进一树阳光。缕缕寒风灌进来,吹送着早春的气息。杰弗逊穿着我的厚厚的毛衣,他脚下躺着一部收音机,喇叭里播放着西部音乐。 “你喜欢乡村歌曲,对吗?” “一般。” “我喜爱兰迪,他的歌婉转忧郁,很能打动人。”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监狱那头的大铁门响了。来人在前廊里大步走着,还时不时地跟囚犯打着招呼。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保罗。 “我要走了。”我说,“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向你教母转告?” 我进门后本来一直站着,我这句话一出口,杰弗逊竟然抬起了头,望着我。他的脸上找不到厌恶的影子,有的只是痛楚——那种深深的、不可名状又让人难忘的悲哀。我的上帝!他嗫嚅着想说句什么,可没有表达出来。我默默地站着,耐心地等他说出压在心头的话。 “告……告诉孩子们,谢谢他们……们送胡桃给我。”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我想伸出双臂,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像滚滚红尘磨灭了心志的浪子第一次沐浴到上帝的灵光,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我想哭,我想笑,我如狂如癫。 我这边抬起胳膊,他那边举手相迎。他的手掌大如蒲扇,握起来却显得疲弱无力、冰冷沉重。我双手攥紧他的右手,保罗开门放我出去的时候,我的傻笑大概还驻留在脸上。 “一切正常吗?”保罗半路上问道。 “是的。”我回答道。 我像饱经磨难的沙漠旅人看到生命的绿洲,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第二十四章 临刑前的最后一堂课 爱玛小姐认为,看杰弗逊大家应该一起行动,并且次数越多越好。让我跟安布罗思牧师同进退,这倒没什么,问题是我姨姥,光她那眼神,瞪一眼就够我受的了。我决定独来独往,至少单独行动一次。将班里的事托付给爱琳·科尔和奥德萨·弗雷曼俩人照看之后,我提着一个装有胡桃和花生的袋子,驱车赶到了贝荣纳。我没有忘记对杰弗逊做出的承诺,先在一家百货店前停下了车,买了一本笔记本、一支铅笔。2点刚过,我已经赶到了监狱。牧师、爱玛小姐、姨姥一字排开,靠在牧师的汽车上等我,身后是联邦士兵雕像和那三面大旗。天灰蒙蒙的,乌云四合,本应轻舞飞扬的旗帜也垂得低低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牧师和姨姥神色都不太对劲,好像我是故意迟到,跟他们作对似的。我根本没这个意思。要不是中途停车买笔记本和铅笔,我说不定比他们还要先到一步。不管他们怎么看,我觉得没必要多做解释。爱玛小姐不做此想,这才是最重要的。她跟我姨姥臂下各挎一只提篮,上面盖着一条洗涤巾。见我赶了过来,爱玛小姐一手扶着车吃力地挺起身子,蹒跚着走向监狱的大门。姨姥和牧师见状,即刻跟了上去,丢下我一个人在后面独行。 保罗不在,这次轮到狱警克拉克检查了。他里里外外翻查完两篮子食物并对我们做过全面检查之后,这才带我们进了过廊。他不即不离地走在我们前面,与我们始终保持着几步距离。走近一间标有“白人专用”的活动室,狱警撇下我们,一个人钻了进去。我们靠墙站着等了足有5分钟时间,他才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后边还跟着另外一个白人。到了门口,他们俩顾盼不前,又聊了大约一两分钟,狱警克拉克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聊友,带我们继续前行。我们踏上几级台阶,来到约定与杰弗逊见面的那间活动室。狱警克拉克打开大门后扭头就走,这期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爱玛小姐和我姨姥铺好一面桌子,拿出碗、勺子、餐巾纸,分5份摆齐。安排停当,她俩和牧师都拣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只有我站在原来的位置,没挪地方。 人未到,声先闻。一阵杂沓的脚镣声响过之后,杰弗逊的身影在后门口出现了,后面跟着盛气凌人的狱警克拉克。杰弗逊上身还穿着那件棕色羊毛衫,下穿磨得面目全非的粗斜纹棉布裤,趿拉着一双硬邦邦的短腰皮鞋。 “他来了。”狱警克拉克说,“我3点钟过来。” “保罗今天没上班吗?”我问道。 “保罗先生另有公务。”狱警克拉克说。他冷冷地逼视着我,意在提醒我别忘了礼仪,称呼白人,“先生”俩字断断不能少。他的目光锥子一样扎在我的脸上,直扎到我面露怯色,他方才作罢。 “我给你带了些秋葵老汤。”爱玛小姐对杰弗逊说。 “最近好吗,老搭档?”我在杰弗逊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殷勤地问候道。 “还好。”他说。 “收音机使用正常吗?” 他点了点头。 “很好!”我说。 爱玛小姐在每一个碗里盛上米饭,再浇满秋葵汤。除了虾仁,她在秋葵汤里还加了熏香肠、鸡肉,配上洋葱、香叶、胡椒粉,味道十分鲜美。秋葵不撑肚子,不饿的时候也吃得下去。有此大快朵颐的机会,我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大失礼数,其他人都正襟危坐,扒拉饭菜的就我一个人。 “低头,祈祷!”牧师等我放下手中的勺子,说道。 杰弗逊一落座,头就埋到前胸膛上了。我合起双掌,做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 “以我天堂圣父之名。”安布罗思牧师念诵着饭前祈祷文。这几句经典祷文只是个引子,接下来他才要大肆铺陈一番。他请求上帝降临贝荣纳,进入每一间囚室,抚慰每一个囚犯的心灵;他请求上帝光顾这间活动室,触动那颗冥顽不灵的心,宣示他悲天悯人、普济苍生之道。牧师言之谆谆,头也是越俯越低。额头快碰到桌面上的一刹那,他会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上帝就在他的头顶游走。爱玛小姐和我姨姥齐诵“阿门”,杰弗逊和我都没有张口。不知道他刚才是不是在洗耳恭听,反正我是没有。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牧师的祈祷文再长一点儿,好好的秋葵汤就没热气了。 牧师的祈祷终于接近尾声。他祈求上帝祝福盘中之物,有了这些强人体魄、健人筋骨的食物,神的子民有足够的精力奉行神的意旨。这回除了杰弗逊,大家都说了“阿门”。 我舀了一勺汤灌进嘴里,余温尚在,却没有那种入口生香的滚烫感觉了。 “杰弗逊,你干吗不吃?”爱玛小姐关切地问道。 “我不饿。” 我、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都开始大嚼大咽了,爱玛小姐却滴米未进。我避开爱玛小姐的目光,挥刀切下一片她焙制的面包。此时此刻,我实在不想看她的哀容。 “孩子们又给你带了些胡桃、花生。”我告诉杰弗逊,“上次带来的吃完了吗?” “吃了一些。”他说。 “花生呢,也吃了吗?” “吃得少。”他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说。 “我给你带了一本笔记本、一支铅笔,”我说,“还记得我们上次的约定吗?”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想过问我的问题了吗?” 他又点了点头。 “现在想问吗?” 他没有回答我。此时,我那一碗秋葵汤泡米饭已见了底。 “还有饭,格兰特。”爱玛小姐说。 “我吃饱了,夫人。你做的饭菜真好吃!”我看了一眼爱玛小姐,说道。我的目光不敢在她的脸上停留,因为我知道,看的时间长了,我的心也会碎。 “想不想散一会儿步?”我问杰弗逊。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身子却不住地摇来摆去。他两手并举撑住桌角,挣扎着想站起来,脚上的镣铐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我扶起他,两个人在活动室相对宽敞的空间里并肩走动着。爱玛小姐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我们,姨姥和牧师还在吃饭,看样子吃得相当勉强。 “杰弗逊,我希望做你的好朋友。”我说,“光咱俩还不够,我希望爱玛小姐也能做你的朋友。她对你的期望很高,远远超出了教子这一层关系。普通教子的义务只是做个听话的孩子,朋友就不一样了。朋友要披肝沥胆,要用实际行动报偿对方,让对方开心。”说到这里,我们恰好踱到了餐桌旁边。为防他们几个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压低了嗓门。杰弗逊沉肩垂肘,头耷拉在胸前,迈着碎步一路蹒跚在我的身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有了这样的热心肠,才配做他人的朋友。”我接着说,“打个比方,你今天吃一点儿秋葵汤泡饭,她的心情就大不一样了。”行至屋角,我站住不动了。他跟着停下了脚步,脸埋得低低的,闷声不响。“请你看我一眼,杰弗逊,算我求你了。”我说。他的头慢慢地仰了起来,目光也一点儿一点儿地移过我的笑脸,“你愿意做她的朋友吗?你喝点秋葵汤好不好?多少都行,一勺也是吃嘛!”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一击即中,不觉大喜过望,对他报之一笑。 “杰弗逊,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叫作英雄吗?”我们又迈开了步子,“为了他人的利益赴汤蹈火,这样的人才是英雄。别人做不到、不愿做的事,有的人做到了,所以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英雄不问出处,他们用自己的高风亮节,证明自己有别于芸芸众生。”我们又绕到了餐桌的旁边。我低声细语,直到走出他们的监听范围,“我这种人注定成不了英雄。我是个教师,可我不喜欢教书。我之所以走上三尺讲台,是因为念过大学的南方黑人除了教书,没别的事可做。我不喜欢教书,我痛恨这个职业。在这个狭小圈子活,跟我的理想格格不入。我想过逃跑,想过抛弃一切尘世牵绊、跟自己的女人相濡以沫过一辈子。” “这不是英雄所为。英雄人物乐于奉献,他们时时处处为所爱的人着想,因为他们深知,举手之劳,往往能使朋友的生活更加美好。我不配当英雄,可我希望你拿出一点儿勇气,做一个这样的英雄。你可以给她、给我、给村里的孩子们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一些只有你才拿得出来的东西。可惜他们看错了对象,把本来属于你的品质安插到我的头上了。那些白人都说你没英雄气概,说你是猪,不能当人看。我相信他们看错了,你有这个潜质。只要是个人,谁都有当英雄的愿望。” “那些人看起来高高在上,其实比我们强不到哪儿去,杰弗逊,他们其实还不如我们。他们诈唬得很,无非是拉大旗做虎皮,以贬损他人抬高自己。我希望你拿出一点儿气节,让他们对你刮目相看。在他们看来,你不过是千千万万黑奴中的一个没心没尊严,也不懂爱自己的同类。你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颠覆他们的观点。这方面离了你不行,我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我过的是循规蹈矩的生活,面对的是波澜不惊的岁月。除了教学生读几句书、写几个字、算几道题,别的就不敢奢望了。尊严、身价、爱心,这些跟我不沾边。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些高层次的精神追求,黑人理解不了。‘黑人嘛,学会写个名字、掰着手指头算一下简单的数字就行了。’我没信这个邪,咬紧牙关念完了大学。可最终结果又是怎样的呢?我只能说追悔莫及。” 我们不知不觉又走近了餐桌,围桌而坐的那三个人竖起耳朵,屏声静气地听我们说话。我故意不说话,直到走出他们的探听范围,这才接着讲了下去。 “杰弗逊,你知道什么是神话吗?”我问道,“人人信以为真的古老谎言,这就是神话。白人自以为比地球上其他的种族高一等,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神话。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一个有思想的黑人站出来,彰显人性无关种族、优劣不分黑白的至理。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种族主义神话就会灰飞烟灭,我们世代为奴为仆的命运就会改变,他们也失去了要求我们安于现状的理由。如果我们自己不挺直腰板,不奋起自救,他们便可以悠闲度日,高枕无忧。我无力挺身而出,安布罗思牧师也不能跟他们分庭抗礼,可我不想看到你继续做沉默的羔羊,任人宰割。” “我想让你站起来,打破白人编造的神话。我想让你——是的,就是你——剥掉他们的伪装。我想让你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你是个人,一个连他们都难以望其项背的真正的人。还记得那个所谓的陪审团吗?你能把他们当人吗?记得那个法官吗?他是人吗?州长又怎样,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按规则出牌,而这个规则,是他们的祖先几百年前炮制出来的。他们的祖先声称,我们是半人半兽。时至今日,他们还信守这样的观念。盖德利警长是这帮人中的一份子,他叫我教授只是口头敷衍,心里没把我当回事。他把安布罗思牧师也叫牧师,但根本不尊重他。我给他看过这回给你带来的笔记本、铅笔之后,他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笑吗?他认为给你送这些东西没意义,纯属浪费时间和金钱。猪爪子夹笔,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我们俩停下了脚步,他的头依旧垂得低低的。 “拜托了,杰弗逊,你倒是看看我!”我说。 他的头缓缓地抬了起来。他在哭,泪水顺着他那张黑色的面庞,涌泉一般簌簌滑落。他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先擦了擦一只眼睛,再横过鼻梁擦另一只眼睛。 “我需要你。”我说,“我现在对你的需要,远大于你任何时候对我的需要。是的,我很迷茫,我不知道这辈子该怎么活。我想离家出走,可我不知道去哪里,去了又如何。我知道这里需要我,可我要是在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泥足深陷,不能自拔,那就等于慢性自杀。我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指点迷津,给我的生命赋予意义。我希望你做我的带路人,告诉我以后怎么办。我不是英雄,我过的是蝇营狗苟的生活。除了空谈,我没法给你提供更大的帮助。只要你肯挺起胸膛做人,我们就可以打破白人的神话。你将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你将比任何你见过的人都崇高、伟大。” “请听我说,因为到这个份儿上,我只会说藏在心底的话。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机会,你要证明自己是整个农场最有价值的人,甚至比这整座小城里所有的人都高大。只要你肯努力,这个愿望不难实现。法瑞尔先生怎么做弹弓的,你不止一次地看过吧?!半截破木棒,经他的手劈砍锛削,变得轻灵光滑,焕然一新。你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他干这些活的时候,你看得比谁都清楚。不单是看,你还用过一副他制作的弹弓,我亲眼看见你拿着玩耍的。那么精美的东西,却雕自朽木。墙角处、大路边,材料俯拾即是。我们正是这样一截半段的枯木,随波逐流,浑身泥污。直到有一天,我们人人自新,个个图强,世风才会大变。我现在还是流枝漂木,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不一样,你的肩上压着我们的担子,你的身上寄托着我们的希望。我、你教母、孩子们,甚至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眼巴巴地看着你。我问你,杰弗逊,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杰弗逊望着我,带着一脸的痛楚和悲凉。我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他可能多有不解,但他受到了触动,并且是灵魂深处,因为此刻的他悲情难抑,涕泪长流。 我的兄弟在哭泣,为他的命运;我也在哭,不是因为我叩首问天,看透了这个世界的黑暗,是因为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当他透过泪水迷蒙的眼睛看我的时候,他是否看出了我的绝望? “来吧!”我说,“我们吃点秋葵泡饭。” 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回餐桌。 第二十五章 挑衅 探监活动结束之后,安布罗思牧师、我姨姥和爱玛小姐直接回村了,我则返回市区去了彩虹酒吧。酒吧内光线一如往常的暗淡,客人也不多。吧台前站着三位聊瘾很大、酒瘾很小的老人,两个黑白混血的砖瓦匠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倒有几分客人的样子。我来的目的是见薇薇安,告诉她一切进展顺利——杰弗逊开始向我敞开心扉,跟他的老教母也说话了。我的心结多少打开了些,我想在告诉别人之前,先向她传达这一喜讯。我们怎么入席、怎么吃秋葵泡饭,他的教母如何欢喜莫名、面露喜悦的情状,一桩一件压在心里太滚烫了,我只想当着她的面一吐为快。牧师当时吃我的醋,脸都有点儿发绿了。不过我不打算把这个拿出来炫耀,做人太张狂不好。杰弗逊的人生掌控在我等世俗者手中,这是安布罗思牧师最不愿意看到的。杰弗逊是将死之人,所以应该将灵魂托付给他,再由他——神的使者安布罗思牧师宣讲天国的福音,事情按照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才算合适。我将他抛到一边坐冷板凳,大言不惭地讲些跟《圣经》不沾边的道理,这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我理解牧师的失落,所以不会向薇薇安吐露这方面的只言片语。我心中愉悦,自然要说赏心悦目之事。爱玛小姐的骄傲、姨姥的释然、杰弗逊双手捧勺、应我的要求一口接一口吃饭的情形,这些才是我津津乐道的话题。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狱警接他回囚室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带走了装有胡桃、花生的袋子。虽然他走路的样子不是特别挺拔,可他主动拿走了笔记本和铅笔,足以补偿这点小小的缺憾。至于我们大快朵颐的时候,牧师在一旁吃点儿小醋的问题,就不需要拿出来张扬了。当然,看到爱玛小姐忧心稍解喜上眉梢,牧师也感到由衷的高兴,美中不足的是此间没他的半分功劳。就这一点,他既不服气也不满意。我还想把爱玛小姐看杰弗逊吃饭的样子,活灵活现地讲给薇薇安听——她笑眯眯地看着杰弗逊吃饭,比自己吃还陶醉——那可是她专为自己的宝贝教子精心烹制的美餐。杰弗逊临出门的时候,没忘说一声“再见”,这也值得大讲特讲。 我赶到彩虹酒吧的时候已近下午3点半,我想她早该跟一帮同事赶到那里。看不到她的人影,我决定先喝一两杯,边喝边等。 那两个混血砖瓦工坐在屋角,唧唧哝哝地说个不停。这一天我心情大好——至少自我感觉良好——起初没太留意他们说些什么。我们离得不远,他们的话我都听得清。不过我认为他们聊的无非是些闲话,与我毫无关系,不值得关注。我向店老板克莱本要了一杯威士忌、一杯水,嘴上慢慢地啜吸着,心里牵念着薇薇安和杰弗逊。最近一段时间,我跟薇薇安相见不多,原因还在杰弗逊身上。忧心日重,恩爱渐薄;加上往来奔波于学校监狱之间,心神疲惫,谈到男欢女爱,实在是有心无力。薇薇安理解我的苦衷,胸怀比我坦荡得多。我这是惯性,她领教过不止一次了,一向处之泰然。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遭遇此等尴尬,她对我无半点怨言,反而会千方百计地宽慰我。可我对这事看得很重,觉得天下没有比我们俩约会更大的事了,所以一直耿耿于怀,郁郁寡欢。我这次迫不及待地赶来见她,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我要告诉他,杰弗逊的态度友好多了,我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从今往后,我们的日子将甜美如初。 那俩砖瓦工躲在屋角喋喋不休,我一直没有留心他们的谈话内容。我听他们好几次提到“黑奴”,他们还说过“早该解决了”这样的话,不过我始终没把这些话跟自己联系起来。喝完杯中的威士忌,我点点头示意克莱本过来。他们的高论,这回也传到克莱本的耳朵里了,他们放肆地说笑,也许就有让克莱本递话的意思。克莱本可没那么多事,只给我斟上威士忌,瞪了他们两眼便转身离开,回到他那三个光卖嘴不买酒的老友身边去了。 我小口喝着第二杯威士忌,心思还放在薇薇安和杰弗逊两个人身上。我推测过薇薇安的着装、发型、进门时的音容笑貌,又想杰弗逊此刻在干什么、他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需要向我请教的问题,抑或是见闻杂感?不知道他的书写功夫怎样,字迹好不好辨认。要是太过潦草无从辨认,我还有没有信心找他。一边是那俩信口雌黄的砖瓦工,一边是默默想心事的我,双方倒也相安无事。不过我发现克莱本站在柜台后面,远远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一眼不是因为又听到了什么,而是为了补报刚才给我斟酒时那俩人欠下的那一箭之仇。他怕这俩人口没遮拦,不当言论钻到我耳朵里,生出事端。 那俩砖瓦工一个像棍子,又高又瘦;一个像砖头,又胖又矮。说话的主要是棍子,神情不太对劲,讲得口沫飞溅、义愤填膺,估计跟工作有关。说起来这俩人还跟我有过数面之缘,就是没说过话,谈不上交情。本地区的混血儿处境比黑人强不了多少,到处揽零活,清一色的砖瓦工、毡匠、油漆工。他们觉得跟黑人在农场里并肩工作掉价,可白人的活又轮不到他们干。蓄奴制废除后的近百年来,他们一直在这些边缘职业间游走,码砖的活,几乎让这群白不白、黑不黑的人垄断了,某些白人的饭碗也让他们夺了过来。就因为同样的活,他们的要价比白人低得多。谈到接受过的教育,也与他们的身份相称,他们宁肯辍学打工,小小年纪与砖瓦羊毛油漆为伍,也不肯跟黑人在一个屋檐下念书。当然,混血儿男女发展前景各不相同,自不能一概而论。女孩相对宽容一些,多数能坚持到高中甚至大学毕业。这俩混血儿喝多了就骂,发泄的便是对黑人的鄙夷和不满。他们不见容于白人世界,一有空就往这间酒吧里跑,端着架子,梗着脖子,愚不可及,还装一脑子的偏见。黑人多了他们大气不敢出,碰到像三个黑老头、一个黑年轻人这样的场合,他们就可以任意挥洒了。 “几个月前就该把他烧成灰。”其中的一个人说。我猜这话出自棍子之口,因为我用眼角的余光不止一次地扫到,棍子是说的一个,砖头是听的一个。“这些杂种,就不让人安生。”他接着说,“只要他们吭声,我亲手一个个电死他们!” 现在我听出一点儿由头了。不过我告诫自己,保持冷静,不跟这种人计较。也许他们失了业,心情不好乱发泄。冷静,我心里默念着。 我抬头一看,吧台上克莱本什么也没做,只顾听他们说话了;那三个老头子也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向他们那边看。这里成了他们俩演讲的舞台,我们都成忠实的听众了。我离得近,听得尤为清楚明白。 老弗雷斯特听任棍子满嘴胡说,一筹莫展。酒场如战场,有得必有失。公共场合,耳根子难免不清净。 喝自己的酒,让他们说去吧!我又告诫了自己一遍。能忍则忍,忍不了走人,哪里的酒都是人喝的,何必守着彩虹酒吧生闲气。杰弗逊就有几个星期生命的人了,你得为他着想,为大家着想。连日来的努力得到了报偿,进这家酒吧大门之时,你可是兴冲冲的,绝不能让这些垃圾扫了你的兴。 我喝完杯中的残酒,嘴里咂着刨冰,两只手握着酒杯旋来转去。我拿起杯子吮下杯底最后几滴酒水,将高脚玻璃杯放回到吧台上。我慢慢地转过身子,眼睛瞄着那两个男人。棍子头上戴一顶牛仔帽,砖头顶着个棒球帽,帽檐还转在后脑勺上。我想先靠着吧台休息一下,酒劲散了再拍屁股走人。他们察觉到我咄咄逼人的目光,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那棍子的嘴巴又闲不住了,一句狠毒的话出口,砖头嬉笑起来。我热血上涌,三两步抢到他们的桌子前面。 “闭嘴!” “啥?”棍子没搞清状况,醉眼迷离地问道。 “就这话,”我吼道,“闭嘴!” 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你这是跟谁开玩笑呢?” “你要么闭嘴,要么站起来!”我怒斥道,“我没开玩笑!” 棍子瞥了一眼身边的搭档,又将目光投向了我。他那双死鱼眼里散出仇恨,阴暗得如同毒蛇张开的嘴巴。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随时奉陪,伙计。” 他扶着桌子,自信满满地站了起来。我一拳打过去,他没来得及招架就四仰八叉地倒下去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砖头见同伴挨打,当即出手相助。我横着挥出一拳,他应声而倒,一只手还扬了起来,忙不迭地捂向嘴角。为防腹背受敌,我三两步退到靠墙的位置,稳稳地站着等他们反扑。 克莱本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冒出来的,他一把揪住砖头,喊大家帮忙推他出去。 “别在我这里闹事!”他大叫道,“见鬼,我这里可不是撒野的地方!” 棍子呼一下跳了起来,摩拳擦掌准备跟我大干一场。看到克莱本一个人对付砖头,我一边提防棍子发动突袭,一边赶过去帮忙。克莱本用手乱挠乱抓,口中不停地喊我救场。棍子步步进逼,瞅准机会向我猛扑过来。我一闪身,他扑了个空,一头撞向我身后的墙壁。现在他的整个脊背暴露在我的眼前,但我并没有从后面攻击他。我不是讲风度,而是因为他夹在餐桌与墙壁之间,我没有进退的余地。他一击不中,转过身又向我扑来。不过他没有出拳,而是双臂抡圆,跟我来左右开弓的招式。瞧他那副德行,跟电影中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弗兰肯斯坦几乎没差别。他攻势凌厉,但成功率不高,这回又让我避开了。他双臂扇起一股强风,裹挟着体温扑面而来。再没人出来劝架,这一回我可真要栽了。吃了几辈子砖瓦饭,论基因他比我这农民出身的有优势。 另一边,店主克莱本来一边跟砖头拉拉扯扯,一边大声喝止我和棍子。看到棍子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我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说时迟那是快,他再次发力,那两条胳膊以横扫千军之势,抡圆了向我砸过来。我头一低,一拳砸到他的肋下。尽管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那边似乎没有反应,如砸到石板上一般。我心里一凉:这回啃上硬骨头了,他不会打架,但他有健壮如牛的身体。我打出去的拳头还没有收回,他两条胳膊又甩过来,并且这一次没有失手。别看棍子立起来像半截黑塔,打架却不是行家里手,笨手笨脚的,就会抡胳膊这一个招式,老太婆扫院子似的,不像个男人!不过吃他一肘,我早已打着旋摔了出去,四仰八叉地躺倒地板上了。不过意识还算清醒,知道天旋地转,知道眼冒金星。棍子站在一旁俯视着我,似在等我站起来再行理论。我一脚踹在他的小腿肚上,他噔噔退后几步,我趁机一骨碌爬了起来。棍子稳住身体,马上发起新一轮攻击。我知道没法跟他死磕,来了个弯腰曲肘,一把扯住了他的裤裆。棍子吃痛不过,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捂向要害部位,佝偻着身子像一只挣命的虾。我手上加力,他腾出一只手来,扶住我的肩膀试图推开我。我狠狠地擂了他两拳,他一只手捂裆部,一只手挡我,狼狈不堪,整张脸都疼得扭曲了。可他斗志不减,明显处于劣势还拒绝退缩。祖宗八代夯土抛砖累积下来的基因、混血儿特有的仇黑情结、生计的艰难,这些因素汇聚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支撑他战斗到最后一刻。 西尔玛一行人赶过来了,西尔玛手里还拿着一把笤帚。我先是发觉脊背上挨了不痛不痒的一击,接着我的眼前闪过笤帚的影子,直扫向棍子的胸膛。西尔玛一路打了过去,不多时,别处又砰的一声——挨揍的如果不是砖头,就是克莱本了。因为我听到克莱本暴跳如雷,斥骂声不断:“见鬼,找薇薇安去!把你那见鬼的笤帚扔得远远的,我说什么来着,快去!” 克莱本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可是有棍子立在我的眼前,我自顾不暇,管不了他那头。棍子受伤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向我步步进逼。我左躲右闪,边退边观察他的动静,伺机反扑。退着退着,我的身体触碰到一大团软乎乎的东西上面。我扭头一看,发现西尔玛举着她见鬼的笤帚杵在那里,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还没来得及吱声,棍子铁块般的拳头已经重重地砸到我的胳膊上了。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挨揍的地方扩散开来,我一头扎到地板上。这回真完了,不要说站起来打架,我这条命,只怕要搭在这儿了。我半跪在地上,迷糊中感觉到下巴或腋窝处挨了一脚。我等着最后那致命的一击,就像绞刑架下的死囚眯起眼睛,只等刽子手抽走脚下的踏板一样。这一击始终没等到,因为西尔玛抱着她的笤帚,横刀立马挡在了我们中间。也许是因为棍子太绅士,不愿推搡一个女人;也许是因为担心打了这家酒吧的老板娘,以后想喝两杯无处可去,棍子投鼠忌器,稍稍犹豫了一阵,我抓住机会重新站了起来。 “操家伙!”我吼道,随手抓起一把椅子扔了过去。棍子伸手接住砸过来的椅子,反手抛了过来。我连忙另抓了一把,双手举起来抵挡。 两把椅子撞到一起,咔嚓直响,声势骇人,那边克莱本又叫了起来:“快去叫那个女人……到学校找……操场……” 克莱本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夹杂着肌肉、骨骼、棒球帽撞击墙壁的闷响。声音我听得清楚,就是不敢转脸。棍子手里还抓着把椅子,我两只手当然也没闲着,加上西尔玛在旁边推波助澜——她这会儿打欢了,一把笤帚扫过我的头和棍子的肩膀,紧接着抽打我的腰、棍子的胸膛。 克莱本和砖头都摔倒了,我听到他们俩哼哧哼哧在地板上爬。克莱本气得暴叫如雷:“古斯塔、吉利,你们没长眼没长耳朵吗?古斯塔,你那把老骨头动一动,找那个女人去!吉利,把我的枪拿来!我说话他们不听,让子弹说话!” 克莱本诈唬的时候,皮肉的撞击声、棒球帽的磕碰声、呻吟声一直响个不停,克莱本这边还在高声叫骂:“我要让你们尝点苦头!” 我和棍子虎视眈眈,都想找到对方的破绽,一招制敌。这时,我的耳畔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天花板上掉下了一只装满粮食的麻包,接着是一阵痛楚的呻吟。克莱本歇斯底里地喊我们停手,西尔玛也在一边哀求:“不要这样!”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随后我的世界就陷入了黑暗。记得当时我跟棍子都抡起了椅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兜头一击就将我送入了无知无觉的世界。 我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说话,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知道自己躺在哪儿,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蒙眬中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很熟,却回想不起是谁。我的意识云遮雾罩,我的思绪缥缈恍惚。我费了好大的劲敛起心神,神志才一点儿一点儿清醒过来。我的眼前呈现出一片光亮,身体也逐渐恢复了知觉。我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知道守护我的人是谁了。她坐在地板上,抱着我的头。 “他醒过来了。”薇薇安说。 “把他带走!”这是克莱本的声音。 “你还好吧?”薇薇安问。 “嗨,亲爱的!”我应了一声。 “你还好吗?”薇薇安追问道。 “我没事。” “你能站起来吗?” 我费力地点了点头。 “带他走!”又是克莱本在发号施令。 “你确实没问题吗,亲爱的?”薇薇安说。 “我没一点儿问题。” “带他走!”克莱本说,“他好不好,关我屁事!你们再磨蹭,警察就来了。带他走!” “你能站起来吗,亲爱的?”薇薇安关切地问道。 “能。” “好,站起来,亲爱的。”薇薇安鼓励道。 “我能站起来。”我说,“看,我站起来了。” “他能站起来。”薇薇安开心地说,“大家看到了吗?他站起来了!加油,亲爱的。” 第二十六章 心曲 “刚才怎么回事?” “克莱本把你打昏了。” “他为什么打我?” “你们不听劝告。” “那个人他也打昏了吗?” “没有。” “哦,他为什么对那个人网开一面?” “人家知道适可而止。克莱本拿爆头相威胁,也持枪警告过他。人家一听就收手了,就你不依不饶,跟人家缠斗不休。” “我没听到克莱本说话。” “他跟我这么说的:他说他先打昏了格里芬,接下来对付你,因为你离他近一点儿。他一直向你喊话,你却置若罔闻,手里拿着个椅子抡来抡去。他迫不得已从后面接近你,一下子把你放翻了。” “用那把枪?” “我赶过来的时候,他手里就拿着那样东西。可怜的古斯塔喊着我的名字,满大街跑来跑去。他说你闯祸了,要我过来管管你。” “对不起,亲爱的。” “不必向我道歉,你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事情是他们挑起来的,我没有选择。” “不,你有选择。” “我没有。” “你不想听,可以走人啊!” “我可以一走了之,杰弗逊呢?他无端受辱,又能躲到哪里去?” 我们俩坐在她的床上,床头两侧各放一盏外观相同的台灯,粉红色灯罩,下边镶了一圈短短的白色流苏。房间一侧竖着一个衣柜,软椅、梳妆台依次摆放,房间布置简洁明快、纤尘不染。梳妆台上装了一面穿衣镜,映出我和薇薇安的影子。我的左手搁在头部,按着一条冷敷毛巾。我的气色看上去很差,感觉更是糟糕到无以复加。 薇薇安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只好这样了。” “只好怎样了,亲爱的?” “今晚你得留在这里。” “为什么?” “你走不成了。” “我没事,”我说,“我很快就好了。” “我给多拉打个电话,让她帮忙看孩子。” “不必费心,亲爱的。” “她以前就带过,又不是头一回。” “亲爱的,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你在彩虹酒吧的时候就该这么想。”她尖刻地说。 “他们在诅咒杰弗逊,亲爱的。这事让你碰上了,你能容忍吗?” “走了就没事了。” “不,你不可能逃避,你会挺身而出的。” “没错。可你处理事情的方式不对,本该好言相劝,你却大打出手。” “薇薇安,你现在直接插手这件事,你们的婚姻还能维持吗?你的工作会不会受影响?” “学校这头顾不得了,大不了被解雇;婚姻家庭方面也有影响,他可能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从我身边夺走孩子。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你闯祸的时候,根本就没为我着想。”她说。 “我这就回家,我实在不想连累你。” “已经连累了。古斯塔满大街喊我的名字,出人命了似的。还有,你是我从酒吧里扯出来的。事已至此,换成你会怎么想?” “我不想给你惹更大的麻烦。” 我试着站起来,可身子稍稍动弹一下就头痛欲裂,多次挣扎不起,我只好乖乖地坐了下来。 “我过一会儿就走。”我说,“要是开不了车,我叫个司机。” “你哪儿都去不了。”她说,“我给多拉打电话,让她别打发孩子过来。我这边有一些红豆、米饭,还有两块煎肉,咱们先吃点。” “我不饿。”我说。 “你不饿,我还饿呢。” “不要生气,亲爱的。” “我没生气。” “亲爱的,我也是忍无可忍才出手的。被人家歧视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不知道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们的命就是这么一条条搭进去的。” “事情不是我挑起来的。” “你没挑,但你时刻准备跳出来。” “许多事让人窝火,监狱的事、牧师的事,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热饭去了,”她说,“我去厨房了。” “请不要生我的气,亲爱的。” 薇薇安没理我,去了客厅。我听到她给多拉打了一个电话,随后去了厨房。 我左手扶着头坐在床上,不敢看镜中的自己。透过柔曼的窗纱,我看到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夜色黑黢黢的,掩盖了城市繁华,淹没了红尘喧嚣。 我爬起身,穿过客厅进了厨房。火炉上搁着一盘红豆,伴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可我怎么也闻不到米饭味和肉味。事实上,米饭不糊,是闻不到气味的。薇薇安站在洗涤池旁边拌沙拉,我左手按着湿巾,伸出右手搂住她的腰。 “你在干什么,亲爱的?” 她知道我这是没话找话,没搭理我。 “哈,还在生我的气啊?” “我根本没生气。” “你还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 我吻了吻她的下巴。她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做沙拉。 “你想不想听我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亲爱的?” “不用你画蛇添足了,我一清二楚。”她说。 “我说的是监狱里发生的事。” 薇薇安忙着手中的活,盘中有莴苣、西红柿等,她正在削一根黄瓜。 “今天进展很顺利,亲爱的。我们俩在房间里散了一会儿步,我给他讲了很多道理。我们还一起吃了东西,他教母高兴得什么似的。我跟你提起过的笔记本和铅笔,今天我也捎给他了。亲爱的,你不高兴吗?” 她把削好的黄瓜片倒进沙拉盘,拌上香油和醋端上桌,然后盛了两盘米饭,搁上红豆菜和肉片分放在餐桌的两头,没跟我打声招呼就先坐下了。我拣了她对面的位置,不尴不尬地坐了下来。 “亲爱的,要不要我做一个饭前祈祷?” 她没有回答。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头念完祝祷文,瞟了她一眼便吃了起来。她严肃地坐在桌前,一口东西也没吃。 “还在怄气啊?” “我在想事情。”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扒拉着饭菜,眼睛定定地瞅着她。 “他给我写信了。”她说,“他要求每个周末见一次孩子,否则坚决不离婚。” 我的头本来很疼,这下子又大了。“你什么时候收到信的?”我问道。 “昨天。我准备趁今天见你的机会,跟你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他还在得克萨斯吗?” “是的。” “咱俩的事,他一定有所耳闻了,是不是?” “应该知道了。” “他想用这一招拴住你,不让我们远走高飞?” “我想是这样。” “浑蛋!”我勃然大怒,“以前对子女不管不顾,现在突然良心发现了?” 我食欲全无,将手中的餐叉抛到一边。 “我这就回家。”我说。 “不着急。” “我不能再授人以柄。” “也不必仰人鼻息。” “还是小心为上,对吗?” “防不胜防,何必提防。”她说,“无论将来如何,我们都免不了受伤。” 我凝望着她忧心忡忡的面庞,一时语塞。 “我需要你,亲爱的。”我说,“我需要你帮助我。他只有几个星期好活了,这是关键时期,我不能没有你。” 她没有说话,手里拿着餐叉静静地坐着,盘中的饭菜原封未动。 “好了,我还是走吧!”我说。 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亲爱的,有人背后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了吗?你是不是想甩掉我这个包袱?” 她还是一言不发。 “亲爱的,你这里有没有喝的东西?”我讪讪地问道。 “壁橱里有酒。”她终于开口了。 “亲爱的,你能给我倒一杯吗?” 她愣愣地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我不得不亲自动手,取了一瓶喝过一些的老林头波本威酒。 “你喝不喝,亲爱的?” “不喝。” 我给自己倒了双份,又从冰箱里取出一把水壶,掺了一些冰水。 “气还没消吗?”我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问道。 “我都说过不生气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儿难受。” “没啥分别。”我说,“喝完这杯饮料,我就走。” “请便。” “我爱你,亲爱的,我也需要你。可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有朝一日,我会到他的坟头上敬献鲜花的。”她说。 “这话不像你说的,亲爱的!” “怎么不像?”她理性的堤坝瞬间崩溃,郁积已久的怨气终于奔涌而出。“我应该怎么说?”她质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你说!” “亲爱的……” “不,你跟我讲清楚!”她不温不火地说,“我是谁?你又是谁?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告诉我!” “我只知道,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我喃喃地说。 “光说这些没有用。”她说,“爱是什么?” “亲爱的……” “什么才叫爱?”她问,“两个人上床,这就是爱吗?” “亲爱的……不要说了。” “不,给我一个解释。不是以后,而是现在!” “亲爱的,我爱你。” “这不是答案。你口中的爱指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上床?钻甘蔗林?爱是什么?告诉我爱的真谛!” 我心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我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走了。”我说。 “好啊!临阵脱逃,这一招玩起来最省劲了。” “你这是何苦来呢!你还要我怎样?你们这帮人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别人想让你干什么,我无从知晓。我只想让你弥补我的遗憾。”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说。 “不,你没有。”她说,“几分钟的床笫之欢,不是我要的全部。” “我为你付出的只有这些吗?”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你为我想过吗?” 我站了起来,一把撕下敷在头上的毛巾摔到菜盘上。 “你的红豆、你的米饭、你的毛巾、你的一切,统统见鬼去吧!” 我大踏步穿过房间,使劲儿拉开了大门。现在我的眼前只剩下那道屏门,像夜晚张开的大嘴,将冰冷黑暗的世界挡在外面。这间屋子是我的天堂,出了这道门,我的心将永无着落。我的学校、我的家、我的故乡、我的世界,没了薇薇安,这一切于我有何意义?我的灵魂体验到的,只有寂寞、空虚和漂泊。 不知道在大门口站了多久——想来也就一两分钟的光景——我毅然折回到厨房里。我扶着薇薇安的膝盖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双膝。 第二十七章 牧师的箴言 做完礼拜,安布罗思牧师跟着姨姥来了我们家,伊诺丝小姐、爱玛小姐、伊蕾兹也都赶过来喝咖啡、吃点心。我横躺在床上,望着花园里那堆菜豆架出神。从我记事起,姨姥摘完菜豆都要把一个个架子拔掉,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个墙角。第二年菜豆拔高的季节,姨姥又要抱着她那一捆宝贝,在菜园里转圈插好。豆架后面马路的对面,法瑞尔·贾洛家后院里的胡桃树高低错落,树冠依稀可见。春天来了,那些树上挂满了黑糊糊的花蕾。厚重的乌云悬在树顶,随时都会扑下来的样子。我想出去逛逛,又怕下雨,车出得去进不来。手头压着繁重的工作,想干又静不下心。教堂里实在太热闹了,唱诵之声不绝于耳,我的头都被吵蒙了,还批阅什么作业。那群人来没多久,卢姨姥走进我的房间。 “你睡着了吗?”姨姥问道。 “我醒着呢!” “安布罗思牧师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我双手抱在脑后,两条胳膊肘撑得开开的,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我那副造型,跟搁在床上的十字架差别不大。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种躺法不吉利。”姨姥不高兴地说。 我脸也没转,手掌一翻搭到胸膛上。卢姨姥站在门口看着我,无可奈何。 “他能进你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 “你能不能穿鞋下地,把那件衬衣披到身上去?”她一字一句地问道。 “好,穿鞋,穿衬衣。”我连声答应。 她瞪了我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去。我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干抹了几把脸。牧师进门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停当,站在窗子后面欣赏花园的景致。姨姥已经打好了五六个菜垄,每垄的长度足有30英尺,复活节后土壤如果干爽一点儿,就能下种了。 牧师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从门口一直响到我的身后。我回头望了他一眼。 “牧师,你能坐下来谈吗?” 我的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靠背椅放在桌子前面,那是晚上我工作坐的地方;另一把是摇椅,搁在壁炉旁边。 “你坐吗?”他问道。 “我站着一样。” 他扫了一眼我的办公桌。 “看来你在工作。” “也就是勉为其难,实际没干多少。” 他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仰头打量着我。 “学生学得怎样?” “我教得很尽心,牧师。” 他点了点秃头,说道:“我们都一样,凡事尽力而为,成败由不得自己。” 我背靠窗户站定,拉开架势听他的教诲。他低头看着两只大手,叠作一处来回搓着。安布罗思牧师五短身材,这双手配在他身上,大得有点儿离谱。他瞄了一阵指掌,又使劲儿地搓了两下,这才抬头向扫了我一眼。 “时间来不及了。” “你是说杰弗逊?” “是的。” “还有三个星期。” “没那么长。” “也就少两天。”我说。 安布罗思牧师点了点头。他五短身材瘦小枯干,加上讲经布道一整天,心力交瘁,疲态尽现,看一眼都让人心生同情。 “他还没有皈依上帝。” “这个忙我帮不上,牧师。” “现在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这完全是你的错。” 我转身望着外面,给了他一个冷冷的脊背。 “除了你自己,你心里装过别人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在问你问题,除了你自己,你有没有替他人着想过?” “地下天上,各管一行,牧师。”我没扭头,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我只管读书、写字、加减乘除,拯救灵魂是你的事。” “他现在不需要研习你那些玩意儿了。” “所以你大显身手的机会到了,牧师。” 我的目光扫过自家的花园,移向法瑞尔·贾洛家后院那结满花骨朵的胡桃树。乌云如幕,低挂枝头,这个世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什么时候再去看他?”安布罗思牧师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了过来。 “暂时我还说不准,下周哪一天吧。” “你准备跟他谈些啥?” “现在心里还没底,牧师。” “我跟爱玛教友明天去那儿,我要给他讲讲信仰的问题。” “太有必要了,牧师。” “你认为他听得进去吗?” “这个我不敢肯定。我一个凡夫俗子,什么事都不能下定论。” “我敢肯定,”他说,“是的,他需要神的指引。” 我看着新翻的土地,真想马上奔过去,一头扎进深深的犁垄间,避开牧师喋喋不休的说教。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但是别忘了,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需要让他的灵魂沐浴天国的神光,可是没有你的配合,我打动不了他的心。” “我不相信天国,牧师。” “就是说不信仰上帝了?” “我信仰上帝,牧师。”我的目光从犁沟间移开,飘向远处的胡桃树,“我知道上帝是存在的,这个信念我片刻都没有动摇过。”我说。 “肯定上帝,还是否定天堂?” 牧师唇枪舌剑,步步进逼。我无意跟他作对,所以未回一言。 “没有天国,上帝在哪里容身?你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注视着胡桃树上的花蕾,并未作答。 “说呀!”他追问道。 我转过身子,瞅着端坐在我办公桌前面的牧师。他的身后,学生作业、笔记本、课本、铅笔铺了满满一桌子。 “她给我交代的任务是开导杰弗逊,让他人模人样地走向电刑椅,别像一头待宰的猪让人家拖着满地打滚。我这是奉命行事,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事全靠你了,牧师。” 他一下子跳起来,蹦到离我不足一步的地方怒视着我。他的眼神、他的面孔,流露着某种深沉的痛苦和内心的迷茫。主持了一天的礼拜活动,他累得不轻,身上残留的汗味令人窒息。 “你是受过教育的人,你知道吗?” “我是上过大学。” “你在那里学到了什么?” “当教师,教学生读书、写字、算数,牧师。” “你对自己人了解多少?你理解她——这家里的那个她吗?”他压低了嗓音,向另一间屋子打了个手势。 我什么话也没说。 “不,你没有受过教育,小伙子。”他摇着头说,“做文化人,你远远不够格。你会读会写会算,可你什么都不懂,你连自己都认识不清楚。你承认吗?” “随你怎么说,牧师。” “文化人,我才是名副其实的文化人,小伙子。”他拍着胸脯说,“我知道你这样的人看不起我,但是——”他又拍起了胸脯,“我比你有文化。” 他死盯着我,似乎在权衡对我是饱以老拳好呢,还是厉声指责好。 “悲哀啊,悲哀,何时回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嗓门宣泄着一腔悲愤,“到处都是悲哀的海洋,何时才能到达彼岸?当这个世界只剩下悲哀,哪里才有喜乐?没有,永远找不到!除非上帝降临这大苦大悲的红尘。上帝说,彼岸有喜乐,她相信了,痛苦消失了,快乐降临了。你知道我这话的意思吗,小伙子?” “我在洗耳恭听,牧师。” “你的耳朵是听了,心听进去了吗?不,你洗的是耳朵,你没洗心。”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脸色阴沉,双唇发颤,看来气得不轻。难为他控制得那么好,音量不大不小,既给我颜色看看,又不惊扰厨房里的街坊邻居。 “你要把杰弗逊的灵魂带到地狱里去,我不答应!”他说,“我要拼尽全力跟你斗争下去。我知道,胜利最终属于我!” “跟我斗争没必要,我不会跟你争夺他的,牧师。”我告诉他,“如果你不希望我影响杰弗逊,我可以不去那里。” “你不能半途而废。”他点了点秃头,极力控制着情绪低声说,“我们都欠她的,你欠得不比我少。” “我谁也不欠,牧师。”我扭头望着窗外,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他抓住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扳转过来。 “你不能拿冷脊背给我看,小伙子!” “我有名字,我叫格兰特。”我回敬道。 “你像个文化人的时候,我叫你格兰特。你要是再能拿出点男人的气概,我还愿意叫你格兰特先生!”他的一只手还搭在我的肩上,我很想一把拨开。但他是牧师,和我一样是黑人,最终我还是隐忍未发。他大概读懂了我的心,那只手慢慢地松开来,缩了回去,“你以为只有你想到打退堂鼓?爱玛小姐没想过吗?人活一辈子,谁没经历过彷徨、没想过放弃?她现在就想放弃,你知道吗?你知道她的病有多严重吗?杰弗逊这一走,她离大限之日也就不远了。我敢保证,她连一年都熬不过去。我要让她相信,杰弗逊的灵魂得到了救赎,会在天堂里等她。没有你的帮助,这一切就无从谈起。” “我怎么帮?” “让杰弗逊在死前给他教母下跪。告诉他,他欠着他教母一个跪。他现在只听你的话,我说了没用。” “不,我不会劝说他下跪的。”我说,“我会劝他听你的话,但我绝对不提下跪的事。我的使命是帮他站起来,而不是叫他跪下去。” “你认为人只能站,不能跪吗?” “我看不出下跪有什么意义。” 牧师后退一步,秃头和脸连成一片,映着汗渍闪闪发光。他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似要说出什么话来,却又苦于找不到恰当的词语,一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样子。 “你迷路了,”他说,“毫无疑问,你迷路了!” “是的,先生。芸芸众生,都是迷途羔羊,我也不例外。” “不是众生,你揽得太宽了!”他说,“我没有迷路!” “你是幸运儿,牧师。” “我不会让你把他的灵魂带进地狱。” “我跟你一样,也希望他的灵魂能升入天堂,牧师。” “你心里有天堂吗?” “没有,牧师。我不相信天堂。” “你自己都不相信,怎么能让人家信服?” “离经叛道的那些话,我不会在他跟前说的。” “他要是问起你到底有没有天堂,你怎么回答?他要是在你送的本子上写天堂,你看了怎么处理?” “我就说自己不清楚。” “你是老师!” “是的。我学的是教书,教学生掌握读、写、算的技能,不是宣讲福音。他要是跟我打听天堂的事,我会拿别的话搪塞。” “他要是问你本人相信天堂吗,你怎么回答?” “但愿他不提这样的问题。” “你不会直接说相信吗?” “不,牧师,我不会扯这样的弥天大谎。在杰弗逊生命的尽头,我不忍心欺骗他。无论基于怎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在他面前再撒一个谎。” “全然不顾爱玛小姐的情面吗?” “谁的情面都不行,先生。” 牧师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他那颗秃头。他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我,疲惫至极。 “你自以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其实不然。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被迫撒谎的人吗?你以为我没面临过这样的尴尬吗?” “这我不知道,牧师。” “不,你了如指掌。知道就是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不起我,因为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个谎言欺世的人。悼亡活动中我撒谎,葬礼上我撒谎,婚礼上我还是撒谎。是的,我撒过很多谎。我粉饰死者,是为了告慰生者。读写算的功夫再好,也治不了心痛,你认为上大学就为了这个?不是!他们打发你上大学,希望你掌握真正的本领,扶危济困,起死肉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该撒谎就得撒谎。走一路,撒一路的谎,这就是人生。你沉疴在身,还安慰自己说感觉好点了,这是撒谎;本来浑身上下不舒服,还在亲友面前装硬气,声称没什么大碍,这也是撒谎。各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担子,你撒谎,就是不想把自己的痛楚强加给别人。你姨姥天天在撒谎,你知道吗?她暗中受罪,明处逞强,才供你读完了大学。她手上滴着血摘棉花的时候,你不在,我见过;她锄地砍甘蔗弄得两手老茧成痂,你没看到,我看到了;她跪在教堂里,面对耶稣大放悲声的时候,你没听到,我全听到了。你看过她膝盖上的累累疤痕吗,小伙子?你当然没看到,因为她不想让你见证她的苦难。我跟你的思想境界不一样,差别就在这里;我说我受过教育,你是个愣头青,根源也在这里。我了解自己人,我清楚他们的人生之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我知道他们一天天地欺骗着自己,希望付出的爱最终能得到理解、得到回报,用那份落日晚景下的温馨,抚平一生的伤痛。” 第二十八章 杰弗逊的心事 我提着满满一纸袋烤甜薯,钻进了杰弗逊的囚室。 “最近还好吧,老搭档?” 杰弗逊点了点头。 “感觉怎么样?” “还好。”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杰弗逊叉着手坐在木板床上,我将纸袋放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收音机立在靠墙的位置,正播放着一首伤感的牛仔歌曲。我看到了上次带给他的铅笔和笔记本,就在收音机的旁边。铅笔写过字,铅芯几乎磨光了;另一端的橡皮擦也涂得黑糊糊的,显然派过用场。见面之初的那几句客套话说下来,我们俩好一阵子没话说。 “饿吗?”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这会儿不饿。” “你写过字了?” 他没回答。 “你写的都是秘密吗?我能不能看一下?” “也没写什么。” “允许我看吗?”我追问道。 “想看就看吧!” 我取过笔记本,回到床边坐了下来。恰在此时,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悦耳的声音:巴吞鲁日的今天,多么美好! 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歪歪扭扭的字迹占据了四分之三的页面。杰弗逊的笔迹跟弱视患者有得一比,字很大,很占地方,所以表述的实际内容并不多。别人写的字都夹在格线中间,他写的骑在格线上。这还不算,由于频繁擦写更改,整张纸看上去黑不溜秋、伤痕累累。句首字母也没有大写,通篇不见一个标点符号,那笔画前后不一、风格迥异。开始几行字笔锋较细,那些字也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蚂蚱紧急集合开大会;写到后来笔尖变秃了,横竖弯勾都扎成一堆,纯粹成了毛毛虫打群架了。我费劲地研究了一番,大致梳理出了文章的脉络:我昨晚又梦到了那事。他们把我架到了一个地方。我没哭,我也没讨饶。我一直在走路,跟着他们走。后来我惊醒了,总睡不着。其实我也想睡个安稳觉,不想做那样的梦。这句话的后面是一大块污点,纸也差不多擦透了。接下来他又写道:如果我只是一头猪,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敲碎我的头、扎烂我的心?又是一摊污渍,紧接着:人用两条腿走,猪用4只蹄子爬。 最后两三个单词无从辨识,看样子铅笔头磨光了。我从头开始重读了一遍,这才合上了笔记本。他双手交叉着,正瞅着对面的墙壁出神。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给你带把削笔刀,行吗?”沉默了片刻,我试探着问道,“那种折叠式的小铅笔刀?” “有的话给我带一把。” “当然有。”我说,“回头让保罗帮你削一下铅笔。他乐于助人,你知道的。” 杰弗逊松开叉着的双手,用右手的小指摩挲着左手的指尖。他的指甲色泽粉红,结实柔韧。 “复活节还有几天?” “明天是耶稣受难日。” “他就是这一天复活的吗?” “不是,他是复活节那天复活的。” “那受难日就是钉死他的日子了。”杰弗逊自言自语道,“耶稣一句话都没说,对,始终没吭一声。” “安布罗思牧师探望你的时候,你跟他说过话吗?”我问道。 “说过几句。” “你应该多跟他谈,这样你教母就高兴了,她希望你在牧师面前吐露心声。” “他让我祈祷。” “你照办了吗?” “没有。” “这是你教母的意思。” 他扭头瞟了我一眼。他那一双大眼睛布满了血丝,孤独而哀伤。 “你说,我会上天堂吗?”他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 “那你说格罗佩先生上天堂了吗?那布洛瑟和贝厄呢?” “我也不知道。” “那我祈祷有什么用?” “对你教母有用。” “教母上天堂又用不着我帮忙,她能找到路。” “她希望你们俩将来都到天堂里生活,那里没有痛苦,也没有哀伤。” 杰弗逊半信半疑,脸上露出冷冷的笑容。 “魏金斯先生,你祈祷吗?” “不,杰弗逊,我不祈祷。” 不知道他咕哝了一句什么。 “所以我迷路了,杰弗逊。”我定睛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不像你的教母和安布罗思牧师,我现在没有信仰,可我希望你有。因为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重拾信仰。” “你相信世界上有天堂?” “如果天堂能给大家带来希望,我自然会相信,杰弗逊。” “安布罗思牧师说,我应该放下世间的一切。他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我需要的东西了。” “他的意思是你不再需要财产了,比如汽车、钱、衣服一类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见我有过车,魏金斯先生?” “没见过。” “我口袋里的钱加起来有过一美元吗?” “没有。” “我有过两双鞋吗,魏金斯先生?既有下地干活的,又有上教堂的?” “也没有,杰弗逊。” “我本来就没有,跟我说舍弃什么的,有意义吗?” “你没有过多余的东西,这是事实,杰弗逊。不过世上还有比财产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爱。我知道你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上次明明肚子里不饿,为了让她看着高兴,你不是吃了几口秋葵泡饭吗?我们有求于你的就一点:做出让她满意的事来。” “那我呢,魏金斯先生?谁想过让我开心啊?” “为了让你开心,她做的事还少吗,杰弗逊?供你吃、供你穿,生病的时候守在你身边,你忘了?现在她生病了,只向这个世界祈求一样东西,杰弗逊。挺起胸膛上路,到天堂里等她去吧!” “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黑奴,你们这也要那也要,我办不到!” “那是你不愿意付出,杰弗逊。你要是跟她对换过来,她一定办得到的。” “她替我上电刑椅吗,魏金斯先生?你愿意吗?谁能替我?” 他等着我,可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 “没人帮得了我,魏金斯先生。我的苦难,还得我自己承受。安布罗思牧师说只要向上帝祈祷,上帝就会出现。你说,魏金斯先生,上帝真的会过来帮助我吗?”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杰弗逊。” “你信仰上帝吗,魏金斯先生?” “是的,杰弗逊,我信仰上帝。” “为什么?” “我想,上帝给了我们爱心,让我们懂得关爱他人;上帝引导孩子们玩耍,让世人用歌声迎接苦难;上帝把相爱的人带到一起,创造人间天堂;树木开花、万物生长,都有上帝的影子。” “人杀人又是谁造成的,魏金斯先生?” “他们谋杀了上帝之子,杰弗逊。” “他始终没吭一声。” “书上就是这么记载的。” “我也想走得安详,魏金斯先生,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人世。” 收音机里又响起了一首牛仔歌曲,不过这首歌旋律悠扬婉转,歌词恬淡柔和,没有了那种西部歌曲惯有的凄切和喧嚣。监狱内有犯人在大声交谈,他们的声音清晰可辨。杰弗逊坐在床沿上,十指交叉,呆若木鸡。我手里拿着他的笔记本,翻了一阵又合上了。 “你还想要点什么吗?” “不要了,魏金斯先生。安布罗思牧师说,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 “铅笔刀下次我给你送过来。”我说。 “我没什么说的了,魏金斯先生。” “要说的话还多着呢。” “我只望时间过得快一些,早点结束等死的日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杰弗逊。” “麻烦是我的,我一个人的,魏金斯先生。”他站了起来,走到窗户的下面仰望着小无花果树。春天来了,虬结的树枝,若隐若现的花蕾,托起一碧如洗的天空。收音机里,一曲《你是我的阳光》唱得如痴如醉,恰似此间风物。杰弗逊转身望着我,说道:“魏金斯先生,我才是背十字架的人。你的十字架,教母的十字架,我的十字架,都要我这个腰都直不起来的黑奴去背。魏金斯先生,你们的要求太高了。”他走近囚室的大门,双手抓住铁护栏奋力摇晃了几下,又回过头来打量着我,“我的十字架谁关心过,魏金斯先生?我妈关心过吗?我爸关心过吗?我一到世上,就被他们抛弃了。现在我成了这样子,他们连个音讯都没有。我6岁的时候就干重活了,拉水、背棉包、砍甘蔗、装车、剁树、挖渠,一样不落。那时候,我才是个6岁的孩子。”他走近木板床,站立在我的眼前,“是的,我长大了,魏金斯先生。但是入狱之前,谁把我当大人看过?我诅咒过,没用;我抗争过,没用;我勤奋过,也没用。赔着笑脸受罪,人人以为这一切自然而然。你也是这样,魏金斯先生,你并没有正眼看我。我也认命了,把这些全当成了上帝的安排,逆来顺受。”他走到窗户的下面,转过身来望着我,“现在你们一个个站出来了,要我做一个比任何人都优秀的人。我怎么做,魏金斯先生?你教教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杰弗逊。” “我还能活多久,两星期?” “如果没有特殊变故,我想差不多吧。” “没有特殊变故,魏金斯先生。‘差不多’,我的命就值这些。我面对的是死亡,魏金斯先生。你们能用一个轻描淡写的‘差不多’搪塞,我可是数着日子活命的人。安布罗思牧师说,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摆脱尘世了。你说我摆脱得了尘世吗,魏金斯先生?我都要入土了!” 我深深埋下头去,无言以对。 “你看着我,魏金斯先生,我不介意的。” 我抬起头,默默望着他。窗户下面的杰弗逊魁梧俊朗,锁链加身时那种弯腰曲背、萎靡不振的模样全然不见了。 “尽力而为吧,魏金斯先生,我只能做这点承诺。” “你是个男子汉,杰弗逊,你比我强多了。” “因为我就要死了?搭上一条命,我就成男子汉了,是不是这意思,魏金斯先生?” “杰弗逊,我以前懵懵懂懂过日子,直到今天才算睁开了双眼。是的,我们需要你,我们每一个人都离不开你。” 他定睛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缓缓转过身去,仰起头望着窗外。 “外面的风景真好啊!”他说,“太美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色。”他站在美景之侧,四面高墙之间,虎背熊腰,高大挺拔,蓬勃如苍松,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你说,魏金斯先生,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明知他言下所指,但我没有正面回答。他转过身来,期待地望着我。 “具体情况怎样,魏金斯先生?” 我摇了摇头,眼睛里一阵酸涩灼痛。 “希望时间短一点儿。” “很快的。”我说。 “你怎么知道,魏金斯先生?” “读到过。” 我盯着对面的灰墙,没敢看他的脸。我在报纸上看过一篇处决犯人的报道,那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只要不出岔子,犯人一通电就失去意识了。 他离开窗户,返身坐到床沿上。 “我什么都想通了,魏金斯先生。” 我没有转脸,只是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吃点甜薯好吗,魏金斯先生?”他边征求我的意见,边打开身边的纸袋。 “好!”我说。 第二十九章 杰弗逊日记 魏金斯先生,你让我写点东西,但我不知道写什么。你说有些话我一直没告诉别人,现在应该写到本子上,烂在心里不好。可我既不知道写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写。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我长这么大没写过别的东西,连一封信都没有写过。教母念信写信的活都是别人干的,她一次都没找过我,所以我也写不出什么来。等我想好了,下次再写吧。 天快黑了,我吃完米饭青豆,喝了一杯牛奶。阳光洒进窗户里,地板上好大一块光亮,树的影子闪来闪去的。犯人们大声说笑,我都听见了。今晚就写到这里吧。

* * * 我昨晚没睡好,老是做那个可怕的梦。我好像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走着走着出现了一道门,我就醒过来了。我怕再做这样的梦,觉都不敢睡了。我想把梦里看到的一切都记下来,可房子里没有灯,月光又太暗了。等到天亮后我才开始写,可是想说的话又忘了,太阳升得老高还想不起来。 教母给我带了一些复活节彩蛋,我吃了一颗,教母吃了一颗,安布罗思牧师吃了一颗。安布罗思牧师问我主为什么被钉到了十字架上,他说主是为我而死的,目的就是在天堂里等我。他对我唯一的期望就是听我说一句想进入天堂,跟圣子还有天使一起快乐地生活。他说我要是真心实意地祈祷,我的灵魂就能上天堂。教母哭了,卢小姐就抱住了她。教母说只要我肯祈求上帝宽恕我的罪恶,她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她和安布罗思牧师都跪在地上,卢小姐坐在椅子上,抱着教母不放。保罗终于过来带我回牢房了,我很高兴。 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可我一晚上睡不着觉,老想起一个人说的话。他说上帝要是爱他,就不会带走他的妻子,留给他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一双年幼的儿女。上帝啊!你为什么不睁眼看一看,不让圣查尔斯河畔的马丁弟兄遭受报应,却老是跟一个又可怜又虔诚的黑奴过不去? 上帝好像是白人的,黑人根本指望不上。我很小的时候就自食其力了,整天赶着装满小木桶的老驴车到田间地头送水。我用鞭子抽打那头老驴,生怕走得太慢,误了大人吃干粮喝水。大家一看到我,都放下锄头跑过来。他们认识自家的桶,有的拴了绳子,有的做了记号。老布坐在一株苏木的下面,吃着白豆米饭,东拉西扯着。他说上帝这会儿哪里去了,也不给可怜的黑人赐点凉风。拉切尔小姐一面吃绿豆米饭,一面唠叨:“你就知道胡说,你尽管胡说,小心雷劈!”老布说:“劈就劈,我不怕。当了黑人,还怕死吗?死了那才叫好!我天天喝得醉醺醺的,星期天还站在大路上,举着酒瓶子乱喊呢!我就说‘来吧,来吧,劈我吧,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滚到路边的水渠里,爬上来继续喝,继续吼;吼完了又掉下去,掉下去又往路上爬。我故意把酒瓶子举得老高,我故意嚷嚷‘上帝,我算是看清楚了,你谁都不爱,就爱白人。你是他们的上帝,你来吧,有本事降一个雷把我劈了’。那些信徒一个个关锁了门窗,生怕我的鬼话传进他们的耳朵里!”不过,我和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老布,他给我们买糖吃。 一闭上眼睛就梦见自己走着走着,来到一道大门的前面。我不想接近那扇门,吓得连觉都睡不着。我不知道门后面隐藏着什么,有没有电刑椅,是不是进去了就得死,钻到土里或者升上天堂。老布天天骂上帝,死后怎么上天堂? 魏金斯先生,你说我写得很好,但你还不能给我打“甲”,只能给一个“乙”。你说我还没有深入挖掘,只要我肯努力,会加深对自己的认识的。我问你“深入挖掘”是什么意思,你说只要坚持写心里话,灵魂就有得救的一天,我写的话还能拯救别的孩子。我说我听不明白,你说我听明白了。你有时候看上去很累,很可怜。魏金斯先生,我想跟你说一句我喜欢你,可就是张不了口。我以前没跟别人说过这种话,别人也从不跟我说。

* * * 我对教母挺关心的,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劈木柴、打水啥的,我觉得只是干活,跟爱没有关系,可你说这就是爱。你还说,你很清楚,我的爱远远不止这些,应该全部写出来。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想啊想,想你说过的话,想我的心思,想了好多好多。我一辈子都没想过这么多事情,写过这么多字。 今天是星期一,我剩下的日子真的不多了,我想再见一次教母。听卢小姐和安布罗思牧师说,她病得很重,这次没法跟他们一起来。上帝知道,我多想在临走之前见她一面。魏金斯先生,你说特别想见一个人是不是爱?魏金斯先生,谢谢你给我的作业打“乙+”,跟“甲”只差一点儿。 今天警长、亨利·皮乔特先生、摩根先生都到我的囚室里来了一趟。亨利·皮乔特先生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说还行,他说他也看出来了,我过得不赖。他问我有没有要他帮的忙,我说没有。他问我要不要铅笔,他要给我送一支新的,带橡皮擦的那种。我说铅笔我要,橡皮擦就算了。你说过,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错的地方画掉就可以了,不用擦。他说好,他会照办的。他还问我要不要先把铅笔头削好,我说好的。他拿出一把小刀削铅笔,那小刀上嵌了珍珠,很好看,我都看傻眼了。亨利·皮乔特先生犹犹豫豫地瞅着警长,摩根先生和警长也扭头望着他。摩根先生还不停地往我脸上瞟,好像在审查我。亨利·皮乔特先生问我想不想要那把小刀,我说想要。他解开腰带拴环上的小金链,把小刀和链子一起交给我,还说从今往后,小刀和金链都是我的了。我说过不了几天,这些东西都会物归原主。我一只手里拿着金链,另一只手里拿着小刀,就那么翻来覆去地看。我听见亨利·皮乔特先生说好极了,摩根先生接着说星期五还没到呢;亨利·皮乔特又说,你是不是嫌赌注太小,想再翻上一两番。摩根先生一口咬定星期五还没到,说到时候自然见分晓。

* * * 老克拉克来了,样子还装得挺好的。我只瞅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问我过得好吗,有没有他帮得到的地方,我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我继续写我的字,没有理睬他。过几天我就要上天堂了,我写的东西他爱看不看,我无所谓。 保罗不高兴的时候也不好说话,其实这里对囚犯好的白人就他一个人。我清楚保罗的为人,也知道盖德利警长、亨利·皮乔特先生、摩根先生还有其他的白人都是什么货色。谁是谁我心里自有一本账,只是不说罢了。 仁慈的主啊,亲爱的上帝!魏金斯先生,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你曾经问过孩子们可不可以探望我的话,我当时还以为你只带几个孩子,没想到是全校学生。他们都穿得齐齐整整的,黑压压地坐了一地。我看到个别孩子有些怕我,但绝大多数学生很勇敢,说说笑笑的。我的小表弟赫斯托尔还吻了我的下巴,我激动得都不知所措了。 孩子们走后,又来了好多大人,好像全村的人都出动了。朱丽叶小姐、乔、哈丽特小姐、阿希莱斯阿姨、诺尔曼先生、莎拉小姐、莉莲小姐、哈里先生、莱娜小姐,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许多人。大家和拉斐尔先生、戴项链的奥菲丽娅小姐一起做完祈祷,都说我看上去棒极了。仁慈的主,我的上帝!你怎么让小博克穿成那个样子跑这里来了,魏金斯先生?那套衣服少说也穿10年了吧?这人长大一倍了,衣服又不长,你说绷在身上多难看?小博克好像认出我来了,可嘴唇动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丽塔小姐说他的意思是见到我很高兴,他想给我赠送一枚石子。我不住地摇着头,嘴里情不自禁地念叨着:“小博克,小博克,小博克,你也给我送礼物啊!”可小博克胳膊伸得长,手却攥得很紧,丽塔小姐都催促好多遍了,那枚石子还在他的手里。最后丽塔小姐用力掰着他的手指头,总算把石子抠了出来,交给了我。可是小博克又不依了,努着嘴骂起人来。丽塔小姐没办法,又把给我的石子要回去,还给了小博克。小博克一拿到那枚石子就装进了衣兜,还搓得叮当乱响。丽塔小姐说,小博克嚷着要来,就是为了给我送一件礼物。我说不要紧,我什么也不需要。她又说,小博克要是不给我送一样东西,晚上会睡不着觉的。她动员了半天小博克,让他另外拣一枚石子送给我。小博克歪着脖子,眼睛不知道瞅哪里。他的手插在衣兜里,在半口袋石子里摸了半天,才拣出最小的一颗递给了我。 他们把我一个人送回囚室,锁上大门走了。我哭了,这可是我坐牢以来第一次流泪。我坐在床边上哭,可我不想让别人听到我的哭声,看到我的眼泪。因为我不想让他们误解我,说我软弱。想起小博克和他的石子,我哭了;想起那么多人跑来看我,我又哭了,他们以前对我没这么好。 我晚上不敢睡觉,因为一合上眼睛就看到那扇门。白天有光亮,有说话声,我才敢打盹。 他们把我带进那间屋子的时候,我看见教母坐在桌子旁边。她老多了,好像疲倦得很,看上去很虚弱。我告诉她我很爱她,还说我身体很好,很健壮。她把我拉到她跟前,吻了我。她这还是第一次吻我,感觉真好。我一点儿也没挣扎,让她一次抱了个够。你不是说过嘛,这样教母就高兴了。我给她说我很健康,她不用大老远地跑来看我了。她仔细打量着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睡着了似的。后来安布罗思牧师和卢小姐把她从椅子上搀了起来,三个人一起回了家。

* * * 魏金斯先生,你跟女朋友一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她长得真美。那天我生你气的时候,用那么难听的话骂了她,现在很后悔。她见人就笑,说话又很乖巧,那些原来都是天生的,不是故意做作。我想多看她几眼,可又紧张得不敢看,因为她太美,我太丑了。她穿的衣服那么漂亮,上面还印了花,可我的衣服很脏,很难闻。说实话,我很久没洗过澡了。不过我就是想看她,连她都说我气色好,结实。她的手一搭到我的肩膀上,我就浑身颤抖起来了。她吻我的时候跟我挨得那么近,我突然觉得很燥热。她的脂粉味直往我的鼻孔里钻,我又舒服又害怕又热得不行。那么漂亮的女人碰我、吻我,我还没经历过。你们离开的时候我就站在门背后,看她的背影、闻她的香气。后来什么都看不见,也闻不到了,可我的半边脸还在发热,好像她的嘴唇就贴在上面。 对不起,我不应该哭,魏金斯先生。听说你明天不会来,我当时就哭了,这不好。我已经坚强起来了,再说安布罗思牧师、哈里先生都在。我哭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魏金斯先生。你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再没人对我这么好了。 盖德利警长问我晚餐想吃点什么,我说希望教母给我做点炖秋葵、米饭、排骨、粗麦面包、酸白菜,他说给我安排一下。他还问我想吃什么甜食,我说用杯子装点冰激凌,再拿一块月饼。 他们把我带进淋浴室洗澡,香皂、肥皂都是新的,他们还给了我一条很大的白浴巾。他们把我带回办公室,给我换上了干净的内衣。晚饭已经端来了,很可口,我吃了好多,这是我教母做得最好的一顿饭。 太阳落下去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日落。不过我还能看一次日出,因为我今晚不睡觉。

* * * 一过明天,我就要睡很久很久了。 吃过晚饭后,盖德利警长来过一趟。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很好。他说没见我看你送的笔记本,我到底写了些什么?我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问我他对我好不好,我说好。他又问狱警对我好不好,我说“好,先生”。他说有人探访我,他从来都没阻拦过,有没有这事?我说“有,先生”。他说前两天他还让全村的大人小孩过来看我,有没有这事?我说“有,先生”。他问我是不是把这些东西都写到笔记本里了,我说“是的,先生”。他说全写下来好,他对我一直很友好。他说他得回家了,因为他还没吃饭,不过他要在临走前给我安排一个狱警,替他照料我。他问我要不要写东西,他可以让这里的灯亮一整夜,我说“好的,先生”。他说好,我想让灯亮多久,他就给我亮多久。 我房间的灯没关,其他房间的灯都关了。周围好静好静,但我知道大家都没睡。 月亮上来了,我看见树叶闪闪发亮。明天一过,我就永远看不到树叶了。 我老是发抖,管不了自己,但我会一直坚强下去。 布洛瑟和贝厄去那里闹事,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现在我就要见他们了,我要问清楚。 夜晚好静好静,我的牙齿磕得乱响,我能听见;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也能听见。以前我是个送水的孩子,现在我长大了,要上电刑椅。 魏金斯先生,我写的字很乱,不知道你能不能认出来。我的手抖得很厉害,心跳的声音也很大。 我本来可以听兰迪的节目,但我现在不想听。他的歌是唱给活人听的,不是唱给我的。 夜已经很深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我知道不早了。我上了一趟卫生间,洗了一把脸。 天就要亮了。 太阳上来了。 树上有只鸟叫了,听声音好像是青鸟。 天好蓝啊!魏金斯先生。 再见,魏金斯先生。告诉他们我很坚强,告诉他们我是个男人。再见,魏金斯先生,我这就走了。我问保罗先生,看他愿不愿意把笔记本交给你。

你真诚的朋友,杰弗逊 第三十章 走向电刑椅 那天早上8点,西德尼·德罗杰斯应约去乔治·贾洛家修剪草坪。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一辆卡车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卡车通体黑色,上面盖着一块灰色的雨布。他当时只顾着赶路,其实也没太留意。不过一到彩虹酒吧,他的口气就变了。他信誓旦旦地给众人讲,那辆车经过的时候,他明明感觉到带着一股冷气。西德尼看到那辆卡车驶过两个十字路口,然后拐进了左侧的小街。送货的,没什么稀罕,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11点左右,乔治·贾洛的妻子露茜来到后院里,把正忙个不停的西德尼叫过来,吩咐他去镇上埃德温百货商店买一大辊白线。西德尼驾着露茜的汽车越过6个小街区,发现百货商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人头攒动,大家都挤在一起看对面的法院。法院入口处停着一辆卡车,正是早晨8点从他的身边经过的那辆卡车。这阵子雨布已经掀开了,车尾处坐着两个人,正悠闲地抽烟聊天。西德尼远远地停下车,徒步走向百货商店门口。他看到人群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白人的面孔、黑人的面孔都有。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法院外面的那辆卡车上,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百货商店里也是一样,店员都挤在门口,踮着脚看汽车。他在货柜间溜达了好久,也没人过来招呼他。他实在憋不住了,这才拉住身边一个女店员,说露茜小姐打发他过来买粗白线。女人头也没转,告诉他要什么自己找。他拿到要买的线后找女店员付账,她又说先赊着,钱以后付。 那天晚上,我姨姥没在自己家里睡。她跟许多村民一起,陪着爱玛小姐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别人还来来去去地换班休息,姨姥陪了整整一个晚上。安布罗思牧师坐到午夜时分就回去了,因为警长已经打过招呼,要求所有证人务必于次日上午11点半前到场。 我跟薇薇安的夜晚是在彩虹酒吧度过的。酒吧里有十来个人,却没有平时那么喧哗。薇薇安手里始终端着杯子,可是直到离开的时候,杯中的饮料还没见底。那天放学后她去过一回教堂,声称天亮后还要去一趟。她说一到中午12点,她就让所有的孩子跪在桌子旁边祈祷,直到杰弗逊走了的消息传进她的耳朵。她是晚上9点钟离开酒吧的,我送她上了汽车,吻别后又回到彩虹酒吧,倚着吧台消磨这难熬的时光。克莱本不言不语,只是反复地擦着手中的玻璃杯。谁要饮料要啤酒,他照斟照递,完了照旧擦他的杯子。9点一过,西尔玛就关门回家了,不过克莱本说他要坚持到半夜11点。我让他给我包一瓶半品脱装的酒,他用牛皮纸袋装好后给了我。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我也没敢看他的脸。10点半我出了彩虹酒吧,不过当时还不想回家,于是驱车直奔艾伦港,找了一家酒吧钻了进去。在这家酒吧里,我与一位熟人不期而遇。他一看到我,就问起杰弗逊的案子。我不想提这事,喝了一杯就回家了。午夜12点左右我进了村,村民们都睡了,到处黑压压的一片,只有爱玛小姐家门廊里的灯光,在这无边的暗夜里洒下一抹浑黄。她家门外停着两辆我从没见过的汽车,想来有远方的亲友来访。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在此停留,直接回家了。我掏出纸袋中的酒,一口气喝下了半瓶。本想喝醉了好好睡一觉,可我又不想就此睡去。今夜不当眠,上帝知道我内心的伤痛。 牧师辗转一宿,天亮后翻身下床,先跪在地上做了晨祷,然后去厨房烧了一锅洗澡水。他的妻子贝凯也起床了,窸窸窣窣地给他收拾好早餐:油炸面包渣。牧师洗浴完毕,坐到餐桌旁边吃了起来。他喝了一杯咖啡,然后慢慢地嚼着面包屑,脑子里盘算着这一天的日程。吃完早餐,他去卧室取了一本《圣经》,又回到厨房坐了下来,他决定探牢的时候诵读《旧约·诗篇》第二十三篇。警长通知他做见证人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他读着《圣经》诗行,默告上帝赐予他力量。他从前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需要上帝一步一步地引导他。届时哈里·威廉姆斯也在场,牧师决定尽量靠近他,看他怎么做。他还提醒自己,事毕一定要面见拉考克斯,那位贝荣纳黑人殡仪馆的管理人员。杰弗逊的棺材,就是他负责提供的。 警长6点30分吃的早餐。两块自制的夹心饼干都切开了,一块夹火腿,另一块夹无花果酱。这些无花果,还是他家的黑人女佣莉莉在夏天储备的。除了这些吃的东西,警长还喝了一杯牛奶、两杯咖啡。要在平时,他都是8点吃早餐,9点上班,不过这一天他准备7点半前就赶到监狱。根据约定,电刑椅8点钟就运到了,所以他这一天破了例。警长夫人只喝了点咖啡,早点一口没吃。时间过早,她实在没胃口。警长边吃边跟妻子说话,眼睛到处瞟来瞟去,就是不往妻子的脸上看。他说真不希望这一天到来,不过既然来了,他就得尽他那份职责。执行电刑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尚属首次,为了不出纰漏,他可没少祷告。他告诉妻子,他征求过那个老师的意见,问他想不想旁观行刑过程,老师摇头否决了。老师的心境,他也能理解。牧师倒是提出了申请,警长向他核实了一下希望到场的村民。牧师挨家挨户打听了一遍,次日回话说哈里·威廉姆斯要来。警长认识哈里·威廉姆斯,知道他不是惹是生非的那种人。警长嚼着馅饼,目光在妻子的头顶飘来荡去,嘴里念着一干工作人员和证人的姓名。他说他还请了两名警察过来帮忙,以防不测。格罗佩家也要来两个人——他们允许他文明处理此案,单凭这一点,他就谢天谢地了。他告诉妻子行刑地点选在法院后面的一楼仓库,不过通报这一情况时,他照例没往妻子的脸上看。他说库房里的东西已经腾得干干净净,以便容纳电刑椅和诸多人参与。 黑色卡车经过埃德温百货商店的时候,梅尔维娜·杰克正在打扫店面前方的人行道。她基本上把卫生打扫完了,边掸扫把上面的尘土,边张望清晨的大街。这时她发现那辆卡车驶了过来,缓缓拐进法院的过道。百货商店的白人服务员朱安妮塔·德吉恩看到后走出店门,问梅尔维娜车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还裹那么严实。梅尔维娜回答说她也不清楚。朱安妮塔声称,不出一天,她就能打听出结果来。随后又来了一辆小轿车,驶入法院后停在标有“公务”字样的停车位上。警长来得更早,他的车早已停在专用位上了。那辆公务小轿车里走出两名男子,西装革履,气度不凡,其中略高略胖的那位戴一顶牛仔帽。这两名男子一下车便直奔办公大楼而去,梅尔维娜和朱安妮塔站在街边,望着大卡车指指点点。梅尔维娜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心跳加快,激动得大叫起来:“不!不!”“真来了!真来了!”朱安妮塔也回过味来了。她们俩瞅着汽车发愣的时候,盖德利警长带着那两个新来的人走出大楼,绕着卡车转到驾驶室旁边。盖德利警长对司机嘀咕了一句什么,卡车随后又发动了起来,冲楼后一面超大的窗户开了过去。卡车停稳后,驾驶室里走下另外两个男人。他们爬上卡车车厢,掀起盖布卷向一侧,露出一张靠背高得出奇的木椅,两边还拴有结实的皮带。据梅尔维娜后来说,她一看到那东西,吓得差一点儿晕倒了。那俩男人人各执一端,将那把高背椅推到车尾挡板处;办公楼后门里走出另外两个人,跑到车身后稳稳地把高背椅托了起来。收拾停当后,车上的俩人跳了下来,与地上的那两个人每人抓一条椅子腿,将椅子抬进了大楼。梅尔维娜说车上还留有一样东西,看上去像一架什么机器。朱安妮塔见梅尔维娜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她说这些都是准备工作,正事12点才办。她要是不忍心看,可以赶11点半回家躲避。梅尔维娜说了声谢谢,眼睛却像粘住了似的,没法从汽车上移开。朱安妮塔小声抱怨着:“这种事,干吗不搬到别的地方去办?附近还有学校,孩子们听到了多不好。”梅尔维娜知道朱安妮塔说的是白人学校和白人孩子,可她就是不明白,附近的学校也不近,这事动静到底有多大,声音能传那么远吗? 在坐牢的一个月时间里,费·金肯斯的任务是打扫警长办公室、清理白人男女厕所。他早上6点到6点半起来干活,8点到8点半结束当天的任务。这天他洒扫完毕正收拾拖把水桶,看到4个人抬着那把高背椅进了后门,其中有警长特别助理奥斯卡、克劳德·格林,另外的两个人他不认识。警长前面带路,一个头戴牛仔帽的男子殿后,牛仔帽男子嘴里不停在喊着“小心!小心!”,生怕椅子磕碰到了什么东西。警长打开储藏室的门,陌生人先走了进去,后面的人也跟着鱼贯而入。他们进屋后并没有掩上房门,费·金肯斯所处的位置是个死角,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他们交谈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警长问椅子放哪儿好,牛仔帽说最好摆在靠墙处,而且不能跟窗户离得过远。因为电线从汽车上引过来要经过窗户,太远够不着。来帮忙的人真不少,走廊里挤了一大片人。一位妇女说这东西她见过,可怕极了。一名男子接住话茬儿评论道,确实挺吓人的,要不怎么会叫“吓人的盖蒂”。他振振有词地给女人讲:“盖蒂的腿上坐着挺热乎,就是要人的命。”女人回应道:“那太恐怖了!”储藏室里响声不断,乱糟糟的,费·金肯斯听见牛仔帽吩咐身边的人去汽车上取工具。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位白人男子的声音,问他以前有没有看到过这东西。费·金肯斯回答说当然见过,真不是好东西。白人男子告诫费·金肯斯以后要好好做人,免得人家把盖蒂请回来,让他也尝尝火热拥抱的滋味。另一个男子听到了,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旁边一个女人听不下去了,斥责道:“信口开河,不知廉耻,还不赶紧闭嘴!”费·金肯斯听见牛仔帽隔着窗户,大声问窗户外边的人设备使用是不是正常,汽车上有人回应没问题。相识不相识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走廊里,脚步声此起彼伏。后来的问先到的有没有看到那东西,有些先到的忍不住吹起了牛皮,明明没见过,还说得天花乱坠。有人说没见过老虎,还没听过老虎的威名吗?一个女人当下插话道:“真不想来这样的场面,早点儿装病,回家睡大觉多好!”一名男子安慰道:“还来得及,执行要等到中午12点至下午3点,受不了刺激的可以躲远。”那个女人说太恐怖了,她一定要远避三十英里。有人问这种事是不是都在中午12点至下午3点之间办,另一个精通时事的人说这是常规,到处都一样。有人接口说主耶稣受难的时间,正在星期五的中午12点至下午3点之间。一个女人附和道:“说得没错,当时一起受难的还有俩小偷,主耶稣左右两边各一个。”费·金肯斯听到那个女人说她也要躲一躲,这会儿已经受不了了。 韦伯酒吧咖啡馆兼鱼饵经销点的服务员兼费利克斯·韦伯的私人听差克莱·雷蒙下了汽车,准备去街边的银行办差。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喧哗声,他不由得吃了一惊,驻足观望着一个半街区外的法院。据克莱后来讲述,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清楚吵闹声发出的确切位置。走在他前面的一对白人男女快到银行的门口,听到喧嚣后那个女人突然站住不走了,还回过头看了看后面。那女人说:“哦,我的上帝!他们该没开始吧!”那男的急忙催促道:“来吧,亲爱的,快点走,别听了!”男人拉开银行的大门让那个女人先进,可那个女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白人不走,克莱也驻足了,他不敢走他们前面,只好站在人家的后面干等。男子告诉女人12点以前没事,到时候他们早走远了,没必要害怕。他说现在只是热身阶段,那些人在安装、调试设备。女人哀叹道:“可是动静那么大,全城的人都听得见的。我的上帝!”男人催促道:“快点进去,亲爱的,别耽搁时间了。”说着话,那男人揽住了女人的腰,两个人拖拖拽拽地进了银行的大门。克莱见状,也跟了进去。那女人问柜台后面的银行职员有没有听到什么,职员疑惑地反问道:“听到什么?”女人说法院那边的吵声。银行职员回说那么远,她又坐在房间里,门窗关着,听不到多少动静。女人摇着头,慨叹道:“这事太可怕了,真让人受不了!”银行职员说她儿子昨晚还问起她,今天监狱里有啥事。她当时解释说警长要处决一个黑奴,就这点事,小孩子别胡乱操心。银行职员说头天晚上临睡前她还察看过孩子的动静,睡得很熟,她也就放心了。今天一早小家伙背着书包上学,监狱的事根本没提一个字,看来睡了一觉忘记这回事了。银行职员絮絮叨叨地讲着家事,把那对白人男女的业务捎带着也办了。轮到克莱办事,他脑子里犯了迷糊,主人交代的话没一点儿印象了。那位窈窕身段、长一双灰蓝色大眼睛的金发女郎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磨蹭什么?我一整天不是伺候你一个人的,东西带过来了吗?”克莱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东西,愣愣地站在那里。“费利克斯打发你取钱,全忘了?”她提示道。克莱这才拿出麻袋、便条和支票交给柜员,提着重重一袋角币分币出了银行的大门。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一个半街区外发电机的响声传入他的耳朵。他脚步虚浮,全身发软,恍然如在做一场噩梦。 保罗坐在办公室里,看到警长和行刑人领着两位特别助理克劳德·格林和奥斯卡·格林前前后后走了进来。警长先行落座,打了个手势让行刑人亨利·文森特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文森特摘掉牛仔帽,挂到警长那顶款式相同的帽子旁边。保罗这才发现,文森特的头发只白了一圈,头顶处色泽鲜亮,透出几分年轻。警长问文森特想不想喝咖啡,文森特说不妨来一杯。警长吩咐奥斯卡将咖啡壶提过来,顺便带几只杯子。 文森特问警长犯人的毛发剃光了没有,警长回答说还没有。文森特说此时不抓紧剃,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警长瞟了一眼站在窗户前面的保罗,把任务托付给了这位得力助手。警长告诉他理发工具到哪里找,还嘱他从牢里提出墨菲,让这个前任理发师负责操刀。文森特说落发事关重大,千万不可造次。他要求保罗盯紧点,活一定要干好、干细,不能留一点儿毛发茬。他还特别指了指双腿和两边的腋窝,说这些部位和头顶都要安放电极,一处都不能马虎。警长说这个犯人齐整,除了头发,身上几乎没长什么毛。文森特听了很不以为然,说肉眼看不到的毛都有可能影响电流,电眼不比人眼,挑剔。他强调自己从事的是正当职业,是行刑,不是虐杀。工作不细,犯人吃的苦头就大了。他见多见广,了解情况。保罗请求警长换一个人去,警长说克拉克等一会儿才上班,这事没得推脱,就指望他了。保罗冲克劳德点了点头,两个人一同去了隔壁。他听到文森特咨询警长,说保罗的表现似乎有点儿异常。警长回应道没问题,初次处决犯人,遇上谁都会紧张。文森特郑重地告诉警长,自己人精神一崩溃,这戏就没法唱了。警长信誓旦旦地说,保罗没一点儿问题,毕竟是生平第一次嘛,有点畏缩情有可原。文森特还不放心,称警长可要仔细了,千万别看走眼。 克劳德一手提着洗盆、一手拿着大小剪刀和安全剃须刀,跟着保罗走出另一道门,直奔大牢而去。各间办公室的人早坐不住了,都探头探脑地朝外面张望着。看到保罗他们经过,争先恐后地打听执行时间到了没有。克劳德说他们这才准备给犯人剃毛发,行刑还有一阵子。一名守在房门口的狱警点了点头,以知情人的口气评论道:“是这样,按程序先要落发剃毛,别人都讲过了。”另一个人听了,不觉大发感慨:“真是扣人心弦啊!这种事,百年难得一遇啊!”保罗和克劳德进了监区,打开墨菲的囚室放他出来,告诉他眼下有点儿活要他干。墨菲打量着克劳德手上的什物,问道为什么单单相中了他。保罗解释道,这是警长的命令。墨菲跨出牢门,三个人结伴走向最后一间囚室。杰弗逊本来躺在床上休息,听到响动一骨碌爬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三人。杰弗逊的气色很不好,两眼通红,疲惫不堪,不过还算镇定,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和惊慌。保罗清楚,杰弗逊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保罗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还好。杰弗逊身穿蓝色斜纹粗棉布衬衫长裤,脚蹬一双皮鞋,悬空坐在床边上。他曾经视如至宝的收音机、笔记本,此刻静静地躺在墙角下,成了无人问津的弃物。窗外无花果树上栖着一只鸟儿,敞开嘹亮的歌喉,唱响春天的旋律。 保罗打发墨菲去淋浴室盛热水、拿肥皂,并告诉杰弗逊必须剃光全身的毛发。墨菲一走,保罗马上退到门口,跟另外的那个狱警并排站着,观察里里外外的动静。杰弗逊坐在床上,低眉垂目,闷声不响。俩狱警只顾拿眼角瞟他,也是一言不发。窗外那只小鸟清音婉转,一直唱个不停。杰弗逊扭过头来,望着保罗身边的那个狱警,问了一句珀莱斯小姐最近可好。克劳德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直到保罗点过头以后,他才说妻子挺好的。杰弗逊又问候了小罗伊,克劳德照例看了看保罗的脸色,待对方点头后答复说,罗伊也挺好,天天上学。两句话问完,杰弗逊又垂下了头。 这时墨菲端着一盆热水,一只手里还夹着块肥皂走了进来。他将盆搁到床沿下,从克劳德的手中接过大剪刀。杰弗逊看了一眼克劳德,但是克劳德头一偏,避开了他的目光。两位狱警退至门后,看着杰弗逊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落到地上。粗剪工序一过,墨菲扔下剪刀,取过肥皂在热水浸泡了一会儿,按到杰弗逊的头皮上搓了起来。克劳德将安全剃须刀递给他,等他将杰弗逊的头皮刮得跟青皮西瓜一样闪闪发光的时候,又吩咐他剪掉杰弗逊的裤腿、衣袖。保罗站在墨菲的身后,居高临下指导他清理杰弗逊脚、手腕处的体毛。杰弗逊听任墨菲摆布,中了魔法似的一动不动。墨菲出色地完成了剥衣落发的任务,挺起身子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杰弗逊似乎丧失了意识,瞅着地板再没有抬头。保罗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杰弗逊一声没吭。保罗见状打了个手势,让克劳德、墨菲出去暂避,他走在最后锁上了牢门。 在保罗一行人要离开的时候,杰弗逊突然说话了。他请求保罗收下收音机,并将笔记本捎给我。保罗说收音机他不能留,不过可以转赠给别的犯人,或者放到活动室里让大家听。杰弗逊说他有一枚小博克赠送的小石头,保罗想不想要?保罗说这个可以,小石头他留下了。他要保罗保证将亨利·皮乔特先生的金链和小刀交还他本人,保罗说他一定照办。杰弗逊该交代的后事都交代完了,那双幽深的眼睛还盯着保罗不放,好像有所期待。墨菲和另一个狱警等在外面,保罗不好停留,敷衍了一句“就这样”,转身就走。“保罗?”杰弗逊轻唤了一声。他的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期待,胜过万语千言。保罗停下了脚步,克劳德、墨菲也回过了头,三双眼睛齐齐望向杰弗逊。“你也去那里吗?”这话杰弗逊没有直接说出口,但他的眼神表明了一切。“是的,杰弗逊,我也去。”保罗点了点头。 第三十一章 我的灵魂永不下跪 学生背诵完《圣经》诗篇,我趁上课前的一点儿空闲,宣布今天的课间休息一概取消。学生11点钟放学吃午饭,12点差15分到校。我告诉他们,12点一到,全校学生都要下跪祈祷,直到法院有了确切的消息,仪式才能结束。一个小时也好,一个半小时也好,三个小时也好,我们祷告中不能停止。 小路易斯·华盛顿举起一只肮脏的小手。 “有人请假怎么办?” “3点以后补跪。”我说,“该跪祷的时候没跪,3点以后时间加长一倍。你清楚了吗?” “清楚了,先生!” “别的学生有问题吗?” 谁也没有吱声,教室里静悄悄的。 “好,打开课本,不要说话。我要求肃静,大家就不能出声。” 我指派奥德萨·弗雷曼辅导学前班、一年级的学生,爱伦·科尔做二、三年级的小先生,四年级学生自习英语语法,五年级学生看地理,六年级学生学历史。我声明学习任务一定要完成,稍后我会一一检查,随后提着戒尺走出教室。我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根本静不下心来教学生。 这是美好的一天,蓝天如洗,初日如金,极目远眺,不见一丝云彩。大路对面弗雷曼家的后院里,两丛百合夹道,百合的根部箍了一圈废弃的汽车轮胎,倒显得有点儿不伦不类。他家房子的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蔗田,那甘蔗都长到齐腰深了。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飘过蔗田,隐隐传入我的耳朵。黑人今天是不会下地的,连亨利·皮乔特家的工人、沿岸地区大户人家的帮佣都告假了,犁地的一定是哪个闲不住的白人帮工。上次做礼拜的时候,今天黑人全天放假的事都讨论过了,黑人白人都没有异议。那天没上教堂的人事后还发了通知,说好这一天是专门献给杰弗逊的。除了那台工作在远处的拖拉机,四野里一片静寂。各家门廊大院、村间大道小巷,空落落不见一人。 我瞟了一眼村尾爱玛小姐家的院子,也没有一点儿动静。我知道姨姥在那里,许多村民都在那里,不过大家都聚在屋内,没有人出来走动。她家的大门紧闭,只敞开一面窗户通气,薄薄的纱帘耷拉在窗口处,纹丝不动。 我绕了一大圈,走到教堂的背后。这座教堂为木质结构,外观狭长,青瓦覆顶挑着高高的钟楼,这也是乡村教堂不变的建筑风格。据老人们讲,这座教堂有一段历史,最初是夯土为基素面朝天,用不几年便坑凹遍地,于是加装了木头地板。30年代我念书那会儿,木板已使用多年,水浸虫蛀,满目疮痍,所以改垫了砖头。我执教前一两年,法瑞尔·贾洛组织一班人马重新整修,清除一地的烂砖,抹了一层水泥。不过水泥地板也不耐用,现在哪个孩子一不留心,不管小石子还是大皮球,转眼就滚得没影了。 这里是我儿时的乐园。读书那阵子我常跟同学们围一圈,拿手掌做球拍,玩棉线缠成的垒球。大家都想将球击出院外,来一个全垒打。我的战斗热情很高,可战果向来不佳。 我那些玩伴现在何处?一部分背井离乡,到北方的都市丛林里寻梦;还有一部分已经长眠地下,早早结束了他们短暂而坎坷的一生。杰弗逊打过全垒吗?他个子不比人低,力气比别人大。不过要击出一个全垒,单凭这些是不够的,把握时机加上一点儿运气,才有可能一击成功。莉莉·格林很能打,可惜她的好运太短,没活到20岁就死在巴吞鲁日的一间酒吧里。如花的生命,过早凋落,思之令人扼腕叹息。她长得好美,她是我的同龄人共同的梦想。 我怅然若失,转身向前院走去。明天怎么过?从今以后,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我知道,过了今天,一切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11点差5分,我站在讲桌的后面望着门外发呆,突然发现牧师的汽车驶出村子,副驾驶座上还坐着哈里·威廉姆斯,他们去贝荣纳了。我让学生收拾回家,并告诫他们不要奔跑、不要大声喧哗、12点差1刻之前到校。学生一走完,我默默地坐了下来,望着门外空旷的院子,那份失落和哀伤,平生未有。 我不愿再动心思,我只想静等那边的消息。我想逃,开上车跑得远远的,抛开一切烦恼,洗尽记忆的尘埃。忘了过去,不思将来,彻底打碎我灵魂的桎梏。上帝啊!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一个小时,他内心的感受又当如何? 我想哭,但我忍住了眼泪。我不能哭,命运如此悲惨的,又何止他一个人?见一个哭一个,我又有多少眼泪好流? 能跟薇薇安互通声息就好了!只可惜从村头到贝荣纳,这里就没有一部我能用的电话,公用的、个人的都没有。晚上找她去,我必须见她一面!亲爱的,这一刻我多么需要你! 我至少还有个薇薇安,杰弗逊又有谁?此刻有没有人陪着你,杰弗逊?你跟上帝在一起吗,杰弗逊?上帝跟安布罗思牧师在一起,因为他笃信上帝。我曾经鼓动如簧之舌,煽动你背弃上帝,你知道吗,杰弗逊?如果我的话影响到你,请你原谅我的愚蠢!此时此刻,除了上帝,谁还能与你同行? 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那个老人比我勇敢得多。我没敢过来陪你,因为我无力承担巨大的痛苦。你人生的最后几步路,我没有跟你一起走下去的勇气。我担心自己的软弱会暴露出来,让你大失所望。但是,那个老人没有畏怯,没有退缩。是他的上帝在这最后一刻,赐予他勇气、赐予他力量的。你睁大眼睛看着吧,杰弗逊,你是这一切的见证人。他是个勇敢的人,比我勇敢,比所有同类勇敢,除了你一个人。我希望你更加坚强,杰弗逊,你的身上凝聚着我的信念。 孩子们吃完午饭,按我安排的时间陆陆续续到了学校。12点差10分,我在门口集合起所有的学生,让他们列队进入教堂。当最后一名学生跨进大门的时候,我走向讲台,转身面向大家。 “再过几分钟就12点了,请同学们跪下来。我不发话,大家不要起身,明白吗?” 小路易斯·华盛顿的小脏手又举了起来。 “您跪不,魏金斯先生?” “正确的问法是:‘魏金斯先生,您也要跪吗?” “您跪不?” “我要到外面去,这里由你、爱琳、奥德萨、克莱伦斯监管。”我向全体学生宣布,“大家请跪下,一直跪到我说站起身的时候。” “我们要不要祈祷?”小路易斯·华盛顿问道。 “要祈祷,”我说,“不过不要出声音,要在心里默念。” 大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有几个大点的女生还在膝下垫上了围巾、手帕。我拿起尺子走出前门,心里一片茫然。我心里惦记着杰弗逊,漫无目的地走在通向村落的大路上。12点差2分。我竭力遏制着自己的思绪,尽量避免胡思乱想。可是,我奔走半年之久、长期占据过我全身心的事情,说放下,如何放得下?单凭个人感受,我觉得这半年来,我在狱中度过的光阴,远比学校里长。 这会儿他在哪里?站在窗户下面望天吗?躲在床上看天花板吗?站在门口等狱警吗?他的心情又是怎样的?他害怕了吗?他哭了吗?那帮人是不是正赶往囚室,准备把他从那间他人生最后的庇护所里拉出来,剥夺他的生命?他是跪在地上讨饶,恳求他们再让他活一会儿,还是挺直脊梁站在众人的面前? 我为什么没去那里?我为什么不跟他并肩携手?我为什么不揽住他的腰,给他最后的人生一点儿慰藉?为什么? 我为什么躲避孩子?为什么不跟他们跪到一处?为什么? 亨利·皮乔特家的篱笆墙外长着一株茂盛的胡桃树,遮天蔽日,浓荫如盖。一道水沟,横在进村的大道和篱笆之间。从我记事起,这株大树下面就是村民聚集之地。有些人没事喜欢拿几个小钱,攒聚到树下打牌聊天;有些人什么事也不干,什么话也不说,就站在树下乘凉或者避雨。我买车以前也没少去那里,不过我去的目的多是等公共汽车。司机大老远就会按喇叭,我听到动静再出门,从从容容地穿过马路,也不担心误了乘车。寒来暑往,这地方从来没断过人。可今天不同了,今天我没有同伴。今天的老树下,只有我孤身一人。 我的身后是亨利·皮乔特家灰白色的老宅,地基打得深厚,屋宇撅出地面老高。虽经百年风雨的侵蚀,亨利·皮乔特家的前院里静悄悄的,主人的汽车停在草坪上。如果有消息传过来,他肯定第一个知道,说不定他还会出来走动。我在大树下拣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不时察看着周围的动静。 估计12点15分了,可我不想看表。他们动手了吗?他还揣着双手在床上枯坐吗?他正站在门口倾听走廊里的声响吗?或者,他已经走了吗? 我不愿相信、不能相信这一切。如此冷血地谋杀一个同类,那些人的上帝、那些人的法律,何以令我敬服、让我奉若神明?不要说上帝保佑这个国度,不要拿扬善惩恶一类冠冕堂皇的话蒙蔽世人的心智。他的罪行是谁定的?认定他有罪的是谁?我、牧师、哈里·威廉姆斯、法瑞尔·贾洛、我姨姥,还是薇薇安?不,他的罪不是同类定的,说服不了我。 然而,判决摆在眼前,他们不得不服。即使身被枷锁,也求一时心安,所以他们不能怀疑判决的公正性。心安,身自安。我知道做奴隶的滋味,我就是奴隶。 我回望了一眼身后,亨利·皮乔特家的院子沉寂依旧,差不多12点半了吧,可我不想看表。 几步开外,堆着一大垛牛鞭草。天天在这一带走动,那么大的草堆居然没留意到。要不是一只斑点黄蝴蝶落上了草尖,说不定这回我照样视而不见。我的周围没有鲜花,自然也没有香气,是什么招来了蝴蝶?路两边高悬的电线,壕沟里零星的花草,稍远一点儿更有亨利·皮乔特家繁花如织的花园,这只小尤物为什么不去那儿,偏偏要在一堆干草上停留?它两翼微舒,倏然又合上;再次舒展开来,翕动片刻,又叠到一起直直地竖在后背上。伫立未久,它的翅膀忽闪了两下,翩然飞过壕沟,消失在短篱浅巷之间。多美丽的生命,却与我失之交臂,我的心里充满了惆怅。 一条生命消失了,我心里默念着。是的,一切结束了。 又过了好几分钟,我还是没等到亨利·皮乔特出现。我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眺望着公路另一侧的圣查尔斯河。河水缓缓地流淌着,如此清澈,如此宁谧,宛若新裁的一段蓝天。微风不起,河岸上柔柳依依,柏枝间寄生藤悬垂,与岁月的河流相顾默然。驶往贝荣纳的公共汽车拐过一英里外的大弯,喇叭声隐约可闻。我望了一眼亨利·皮乔特家的大院,转身离开。明知一切结束了,可我想听到确切的消息。我一路走一路回头,亨利·皮乔特始终没有露面。除了大路上踽踽独行的我,还有停靠在姨姥家大门外我那辆灰色的小汽车,整个村子阒无人踪,一片死寂。 我时不时用戒尺抽打着大腿,走在春草漫径的土路上。走到教堂附近,我停下脚步伫望着村头。爱玛小姐家大门紧闭,窗帘低垂,跟我出来的时候一个样子。该结束的已经结束了,也许她还没意识到。 跨入大门之前,我回望了阳光下的村落最后一眼。一辆汽车顺着村间大路向我开过来,为防扬起太多的尘土,车子开得很慢。那车不是安布罗思牧师的,也不像亨利·皮乔特先生的座驾。我退到沟壕里,看那车徐徐驶到我的身边停了下来,才发现来人竟是保罗。我们对望了一眼,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专程赶过来向我通报情况的。我站着没动,看他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一堆杂物中翻拣什么东西,找到后开门下了车。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看样子是我送杰弗逊的那本。我两腿发软,寸步难移,呆呆地看着他向我靠近。 “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保罗直直地望着我,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那么专注、那么内敛,是我在与他的数面之缘中从没见过的。他将笔记本交到我的手中,怔怔地望着我,目不斜视。 “有空聊一会儿吗?”他问道。 “有,但我先得去一趟教室,孩子们还跪着祈祷呢,我马上回来。” 我踏着沉重的步子穿过教室内的过道,两边的学生齐刷刷地抬起头,看着我走上讲台。我告诉他们仪式结束,大家可以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了。有些学生跪酸了腿,拿手不住地揉着膝盖。我向他们展示了一下杰弗逊的笔记本,三言两语交代完这本笔记不平凡的来历并言明稍候宣讲、讨论。我嘱咐大家保持肃静,以客人在外等候为由出了教室,把维持课堂秩序的任务交给了爱琳·科尔。 我和保罗顺着村间小道默默地走着。我等着他说话,可他三缄其口,只顾埋头走他的路。 “执行过程很顺利,没出一点儿差错。”他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我们肩并肩走在大路上,他抬头直视着前方,我低头望着脚尖,“他有点儿发抖,不过没反抗没挣扎。” 保罗沉默半晌,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往前一步才收住脚,回过身来看着他。 “那间房子里挤了不少人,表现最勇敢的还是他,格兰特·魏金斯。”保罗看着我,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声音高得出奇,“对,是他,就是他!我说这话不是安慰你,问问牧师,问问哈里·威廉姆斯,他比任何人都坚强。我们相互搀扶着壮胆,跟电刑椅保持着6到8英尺的距离。行刑人文森特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望着牧师朗声说:‘告诉我教母,我是走过来的。’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电刑椅。格兰特·魏金斯,他没要人扶,没要人帮,用自己的双脚走完人生最后的几步路。我,就是他的证人。” 保罗呼吸粗重,哽咽不能语。他的目光直视的是我,可他心里想的是杰弗逊、是那把电刑椅。我俩相顾无言,呆立片刻后上路了。我们走过爱玛小姐家的房子,保罗却不知道这正是杰弗逊曾经的家。他以前没来过这里,对村子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从他蒙上遮面布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忍心看下去了。我的头垂得很低,眼睛一直瞅着地板。”保罗说,他的情绪平稳了许多,语气也和缓了下来,“两次通电我都听到响声了,但我就是没敢抬头。我想,那台机器放电的声音,也许将伴随我的一生。” 我们来到村口火车轨道旁,眺望着空地后面的甘蔗林。保罗向前跨出一步,回身盯着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伟大的老师,格兰特·魏金斯。”他说。 “我不伟大,甚至算不上合格的教师。” “你这话从何说起?” “有信仰,才配做教师。”我望着一畦一畦的甘蔗,怅然回答。我们的右边是胡桃林掩映下的公墓,不出两天,那里又将添一座新坟。 “杰弗逊在你的影响下整个人都变了,这可是我亲眼看到,格兰特·魏金斯。”保罗说。 “这不是我的功劳。” “那是谁的功劳?” “也许是他自己的。” “凭他个人的悟性,根本达不到那个境界。我看到了杰弗逊精神的转变,我是目击证人。” “如果一定要找外部因素,那就是上帝。”我说。 保罗双目如电,盯住我再不放过。我说上帝两个字的时候,语气轻慢,态度不恭,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来自良好教育的家庭,敬畏上帝,信仰坚定,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您这边没什么事了吧?”我问道。 “他的笔记本我没翻过。”保罗说,我们转身踏上回村的路,“我觉得自己没资格看他的笔记。他托我将笔记本转交给你,我就给你拿过来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方便的时候借我一阅,我想了解他的思想。” “我读完后马上给你送去。” “这种事摊到谁的头上,谁都受不了。” “最难受的还是我们这些人。”我说。 “学校快放假了吧?”保罗略停一下,问道。 “是的。”我说,“我们的学制跟白人学校不一样,开学晚一个月,放假早两个月。” “你的假期怎么安排的?休息?” “这个不由我安排,薇薇安说了算。” “她是个大美人。”保罗说,“你妻运真好,格兰特·魏金斯。” “是啊,我很幸运。”我说,“我们黑人能交上这等好运的,屈指可数。” “对不起。”保罗连声道歉,“触到你的痛处了,我真的很抱歉。” 我们原本站着聊天的,这会儿又迈开了步子。 “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打电话找我,我这话发自内心。” 又到了爱玛小姐家门口,安布罗思牧师已经回了村,他的车就停在门口。 “这是牧师的车吗?”保罗问道。 “对。这是杰弗逊家,现在家里只剩下他教母一个人了。” 保罗里里外外打量着爱玛小姐家的院落,走出大老远还不时回头观望。走不多久,我们便来到教堂门前,在保罗的汽车旁边停了下来。 “我得照看学生去了,恕不奉陪啦!” 保罗伸出一只手。 “把我当朋友看,格兰特·魏金斯。这个日子,还有那个人,我将铭记终生。” 我接住他伸过来的手,他双手并握,热情有加。 “你见了他们,不知道会怎么说。不过请转告乡亲,他今天的表现比任何人都勇敢。我就是证人,格兰特·魏金斯。请把这个消息带给大家。” “希望有朝一日,您能亲口给他们讲。” “这是我的荣幸!” 我转过身子,跨进了教堂的大门。爱琳·科尔喊了一声“起立”,一教室学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我踏上讲台,望着那一张张黑色的小面孔,泪水滑下我的面庞,模糊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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